陈怀安扛沙袋一样扛着柳黛,一起一落,藏进一断头暗巷。
陈怀安背靠高墙,喘了会儿子气,小声感慨:“你这姑娘看着没有二两肉,扛起来还真够沉的,去年过年我和老五扛的那头老母猪也就这么重了。”
而柳黛脸皮薄,被他说得又气又急,却也讲不出什么骂人的话来,只晓得捂着嘴掉眼泪,不一小会儿就沾湿了陈怀安小半片衣裳。
少不了又听见陈怀安抱怨,“你再哭,再哭把你扔进虫子堆里,看你个细皮嫩肉的大小姐能让虫子啃几口。”
柳黛想到那乌泱泱的怪虫,顿时吓得一个激灵,一双手把嘴巴捂得更紧了,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落,她既害怕又委屈,心里把陈怀安恨了个透。
数不清青背虫集结成群,像一片变幻的阴影,在漆黑无光的街道里穿行。
陈怀安被柳黛哭得烦了,又觉着四下无声,想必两拨人都在客栈内斗得难解难分,一时半会儿到不了他这来。于是把柳黛放下,自己个儿也蹲下身来休息。
不多时,月亮小小冒了个头,描摹清了小镇的轮廓。
陈怀安盯着柳黛,琢磨了半天,“我说你——”
他的话噎在半道,与柳黛在月影下大眼瞪小眼。
柳黛受不了这样莫名其妙的寂静,忍不住问:“怎么了?”
陈怀安抬手比了个停的手势,眼珠子往右转,两只耳朵都提溜起来,“不好!”话音落地,虫群就从前方拐角出现,成百上千只虫集结成一片庞大的影,直直向他俩撞了过来。
陈怀安再度把柳黛扛在肩上,双腿左右蹬墙借势,一套“纵云梯”送他跃出暗巷,在高地屋顶之间起起伏伏。
虫群仿佛一列训练有素的猎狗,寻着他俩的气味,一同上天入地,紧咬不放。
陈怀安就算有再好的轻功,扛着个人双蹿下跳也总有跑不动的时候,但虫子不知疲倦,连速度都没慢过一分,逼得陈怀安没得办法,恰巧路过一大户人家,假山流水,无一不有。他只交代一句,“憋住了!”便抱着柳黛一头扎进庭院当中小池塘里。
一入水柳黛就觉着胸口被大石压住一般难受,陈怀安看出她不会水,立马伸手紧紧捂住柳黛口鼻,让她想呼吸也难。
水上,巨大的虫群散开成许多个小小分支在庭院里四处搜寻。
找了许久未找到先前的气息,正要再度聚集起来往前走。蓦地传出一个男声,“全靠‘寻龙’,养你们还不如养一群畜生,还不给我搜!”
陈怀安听见门响,似乎这帮人也散开一间一间屋子地搜去了。他心头大石落了一半,但眼前柳黛挣扎得越发厉害,他想伸手打晕了了事,又怕她晕在水里被呛死。
犹豫之间,柳黛忽然奋力挣脱开他的手,撑着他的脑袋浮上水面。
柳黛在水面长吸一口气,发出类似野兽哀鸣一样的声音。
陈怀安被她按在水里,满脑袋的“完了完了,这下真的完蛋了。”
已经走到院外的青背虫立刻折返回来,一眨眼功夫已经围住小池塘。
陈怀安打量着这虫子怕水,抓住了柳黛就往水里按。
小石头顶上,一只生得略大的青背虫搓了搓两只脚,干净利索地下了水,虫群当即如一片云盖在池塘上,从四面八方向陈怀安与柳黛聚拢来,柳黛叫得嗓子都要破了,陈怀安想带她出水,但无奈脚底没有借力的地方,她又太重——
仿佛只能等死了。
生死之际,一人白衣如雪,踏月而来。
还未等柳黛分辨出来者是谁,她就已经被白衣人拎出小池塘,站在离陈怀安和虫群十步远的地方。
白衣人一声令下:“你们几个留下解决他,其余人跟我撤!”
柳黛就又做了沙袋,被扛起来飞过一个又一个屋顶。
客栈内,来人已露颓势,苏长青正要乘胜追击刺他心口。忽而窗外一线哨声传来,对方便立刻向外撤。
苏长青只想赶紧去找陈怀安,也不欲与他纠缠。
一场恶斗就此打住,郑彤累得右手发颤。但苏长青不让停,他们当下散开去寻人,最终是苏长青在一户贫家院里找到满身是伤的陈怀安,最令他头疼的是,陈怀安身上除了刀剑伤之外,还有一个接一个指甲盖儿大的咬伤,伤口冒着脓血,一看就知道是那群神秘诡异的青背虫留下。
他粗粗探脉,陈怀安体内血气紊乱,内力逆行,显是中毒之相。
陈怀安重伤不醒,柳黛被苗人半道截走,此次西行,可说是一事无成。
另一边,一碗水泼在昏厥的美人脸上。
柳黛在狭窄低矮的环境里醒过来,睁开眼,篝火把山洞照得泛黄。她身边白衣人生了一双阴柔深邃的眼,正站在干稻草铺成的床边,皱眉盯着她,“我瞧着这就是个废物东西,除了哭别的都不会。尘舟,我赌这次你抓错人了。”
这是上一回在沙坡地见过面的白衣人,待他说完,柳黛才发现他身后火堆旁还坐着一位黑衣男子,手上正拿着她的短袄撑在火上烤,“我们抓错人,九华山也抓错人?况教主只吩咐把人活着带回去,其余不论。”
“其余不论……”白衣人回味着这四个字,蹲下身来与柳黛越靠越近,最终伸手扣住她下颌,将她一张苍白的脸扭过来又转过去,那细长的凤眼当中阴霾更深,“既然教主说‘其余不论’,那随我玩一玩,你不介意吧?”
“乔鹤,我快马三日来支援你,不是为了看你在这玩女人的。更何况这是教主要的人,其中内情你我都不清楚,我劝你还是收敛一些,不要节外生枝。”尘舟说话时语气淡淡,但显然对乔鹤有着非同一般的额威力,眼看乔鹤捏着柳黛下颌的手指骤然收紧,疼得柳黛一张脸皱成一团,就在她以为自己下颌要被捏碎之时,乔鹤松了手,一抖衣袖站起身,嘴角带一点点轻蔑的笑,与尘舟谐谑道:“莫不是你也看上这女人了吧?罢了,你要,我让给你就是了。”
尘舟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说的都是什么……”
乔鹤不接他的话,潇潇洒洒走出山洞。
尘舟看一眼瑟缩在角落埋头低泣的小姑娘,抻开手上的短袄罩在柳黛肩上。
柳黛疑惑地抬起头,正巧遇上尘舟对他友善地弯了弯嘴角,让她蓦地一愣,上一个对她和善的男人是苏长青,但苏长青亦有所图,不算什么好人。
尘舟却道:“四月天,风还是凉的,此去路途遥远,姑娘要保重身体。”
“路途遥远……”柳黛攥了攥身上被篝火烤得暖烘烘的袄子,怯生生望着他,“去哪?你们要把我带去哪?”
尘舟一笑,伸手拂去粘在她头顶的干稻草,“自然是去万绿深处,月隐之巅。”
“什么?”
“隐月教。”尘舟像个耐心极佳的老师,温柔地为她指点迷途,“隐月教,你从没听南英提起过吗?那是南英的出处,也是归乡,你是南英养大,也算半个教中人,你应与我感到亲切才是。”
“南英嬷嬷呢?”柳黛急急问。
尘舟仍旧一派温柔,眉毛都没抬一下,“死了。我先去京城解决了叛教之人,因此才耽误了,让九华山抢了头筹,不过不要紧,好事多磨,好歹让我接着你了,往后有我在,再没人敢欺负你。”
柳黛十七年来,在家中过得压抑,既无长辈慈爱,又无小友分忧,如今落了难还有人能如此轻声细语和风煦日一般同她说话,忽而就把这几日的委屈全都勾了出来,再怎么紧咬下唇也忍不住,呜咽一声哭了出来。
尘舟伸手轻拍她后背,安安静静听她哭泣,眼底未见半点不耐。不像九华山那起子人,一见她掉眼泪便一个跟一个的皱眉头,郑彤更要装出一副大人模样来教训她,“女儿有泪不轻弹,本女侠行走江湖靠的就是脸皮厚,你得赶紧跟我学一学!我大师兄又没说什么重话,难听的他还有一箩筐呢,这是对你手下留情了。”
这会儿,初次谋面的尘舟对柳黛而言格外亲切,亲切到连南英嬷嬷的横死也抛到脑后。她就像暗夜里摸索,终于找到一盏暖灯,握住了便再也不愿松手。
她便就如此,抽抽噎噎,直到哭累了,哭困了,再度倒在干稻草上睡了过去。
悄然无声的夜里,尘舟静静欣赏着眼前脆弱易碎的小美人,心中感叹,如诗如画,如梦如幻,只不过年纪小了点……
冷不丁背后飘来一个冷冰冰声音,“司刑大人真是厉害,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又勾搭了一个…………”
尘舟轻轻笑起来,对于乔鹤的挑衅丝毫不放在心上,“非也非也,我是情真意切,真心换真心。只是乔左卫这话说得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拈酸吃醋,耍小儿女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