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铎冷冷道:你毋需如此叫我!
哲仁跪下顿首,是。哲仁确实不愿意害你,既然害了,无论什么原因,都不足道。只因十二年前我就不是王爷的人。那一位的名字,恕我不能提及。
承铎盯了他片刻,点头道:既如此,哲义,把腰刀给他,让他自行了断吧。
哲义素来与哲仁同进同出,原是极熟悉的人,当此之时,也只能摘下腰刀。他上前递给哲仁。哲仁接过来,默视片刻,抬头看承铎,想要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一伸手,拔出了腰刀。
承铎道:你若有事求我,我也许会应你。
哲仁摇头:没有。
承铎轻哼了一声,缓缓道:你还是太过刚介孤傲,宁愿抱憾而死,也不愿说出实qíng。
哲仁自嘲地笑了笑。与其说是笑,倒不如说是嘴角扯了一扯。他横刀抬头道:王爷从此忘了哲仁这不义之人吧。言毕手肘一横,刎颈自尽。
帐中人人都看着这一幕。只因承铎沉着脸不响,其他人也便不敢出声。
东方看着地上的茶茶,心想她刚才那个个理由,看似合理,却又合理得勉qiáng,你用心一查,又找不着破绽。茶茶若非无辜,便是装得实在太好了。
半晌之后,承铎侧头对哲义道:把哲仁葬了。哲义允诺,眼里有几分兔死狐悲之色。承铎见他这样,心里突然有些发酸,也不说话,也不管帐里其他人,兀自走到帐中,伸手捞起茶茶。
茶茶吃疼,身子颤抖了一下,悠悠醒转,见承铎抱着自己是往他大帐的方向去。茶茶心里稍稍落定,她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全身都像要散架了,索xing靠在承铎肩头,又昏了过去。
第十章 回京
自这天昏迷后,茶茶一直不醒,承铎以内力探她脉息,觉得并没有很严重,不应昏迷不醒。东方诊脉良久,觉得她脉息平稳,应是没有大碍。一直不醒,大约是她自己不想醒。
自己不想醒?!承铎对这一说法闻所未闻。
有时人醒着不如昏着好,自己便会昏睡不醒。并非故意,也并非受伤的缘故。趋利避害是人之常qíng吧。
承铎很少有不愿意面对现实的时候,也就领会不好这个意思;又觉得东方对他拷打茶茶的事似乎颇有微词,便不再说什么。可才过了一天,茶茶不知道怎么了,又突然惊醒过来,圆睁着一双顾盼流眸,惊骇地望着承铎,就听见承铎不知所云的自言自语:不想醒又给吓醒了,看来我还是温和了点。
这样又过了十数天,茶茶的伤虽然没有全好,却也可以下chuáng走动了。她醒过来的第二天,承铎把她抓起来从头到脚洗了一遍,最后又放回chuáng上。
至于承铎为什么要把她放到自己chuáng上养伤,茶茶并不清楚。只是她暗暗觉得承铎的这种洁癖并非是因为脏或是怎样。而是他仿佛始终觉得凡所触及的东西都是一时的,不与他相gān似的;乃至空气尘埃都不与他一体,是以必然洗去。这种行为发展到有些qiáng迫的地步了。
一个人若与所存在的世界疏离至此,他内心深处其实是何等孤寂。由此,茶茶觉得承铎这人愈加深不见底的可怕。能不应他就不应他,能不惹他就不惹他。他把自己放在chuáng上当垫子还是当抱枕,都随他高兴吧。
再说,睡承铎的chuáng实在是一种优待,比之靠垫、毡毯要舒服暖和得多,埋首其间有种淡淡的清洗过的棉布味道。茶茶裹在被子里,翻了一下身。被角磨在脸上,她gān脆把头蒙进去,就听见帐帘掀起的声音,有人进来了。继而有什么东西被放在了桌子上,茶茶心里哀叹了一声,被子就被承铎一把拉开。
起来。他果断地命令,随即往chuáng沿上一坐,伸手端来一碗药。茶茶只得坐起半身,倚在枕上,接过那药碗,尽量快地咽下那碗乌黑的药汁。待她喝完,正兀自皱着眉,没防备承铎将一小块不成形状的糖块按进她嘴里。
一股浓郁的奶香立刻取代了药汁的苦涩,有点清淡的甜味慢慢带出点酸甜味道。胡地的奶酪,是北边牧民家里常有的食物。茶茶几乎是贪婪地享受这块奶酪的味道,觉得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承铎平静无波地问:不苦了吧?
茶茶疑心他今天怎么这么好心,迟疑地点了下头。承铎的唇便压了下来,舌头毫不犹豫地跑到了她的嘴里,一只手就解开了她衣衫的带子。茶茶一阵郁闷。
承铎不是个纵yù无度的人,但纵起yù来有点不是人。前些日子他忙着理论战事,茶茶住在他大帐里,他也几乎没碰过。今天他似乎很有兴致,把前面的工作做得细致缓慢。茶茶以他给颗糖吃就要给一棍子的对待原则推测,他今天是打算把前些天欠下的一齐补回来。这样一想,她就无论如何也回应不起来了。
承铎把她翻转来,让她趴在被子上,抚摩着她背上的伤,安慰说:别怕,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他手指按在伤痕上,有一些淤青的疼痛。茶茶不由得又想到那天被哲仁鞭笞的qíng形,心里一阵畏缩。已经这样了,还不会怎么样?是今天她的小命儿不会怎么样,还是今后难保不怎么样?此君说话真是艺术得很啊。
承铎侧过茶茶的脸,又喂了一块奶酪给她。等她抿化了,他又凑上去分享。茶茶不敢有丝毫违逆,乖乖地顺着他。承铎把她嘴里的糖抢得gāngān净净,抬起头来,按着她腰肢,说了句:要吃自己拿。
茶茶看他还算和气,埋头调整了一下状态心qíng,从盘子里抓了块大个的奶酪,俯身抱了被子,颇有些愤然地嚼起来。
茶茶到底还有伤,承铎午后倒也没怎样为难她,过后又让她蒙头大睡了。他出来往东巡防,一直到日暮方回。因为胡狄战败,整个战线都向西迁移。承铎在燕州东线的兵力也收了回来。
胡人暂且集结不起像样的人马,守在都城不出来。承铎也并不深入,糙原荒漠之地,无甚可占,且远征不易。于是北方战事稍平,上京便有令旨发来,由云州大都督承铣代总对北防务,召承铎回京。他既要暂离,便要把一切布置稳妥。在有些军事上,承铎一向是不厌其烦琐,他认为必要的就一定要亲自去查看才会放心。
等到他回燕州大营,却见东方一身行装骑马等在营首,明姬站在他身边。一见他回来,东方便拱手道:习鉴兄,小弟本要与你同行回京。现下因为有些琐事,要轻装简行,先走一步。
现在?承铎有些愕然地问,现在天已漆黑。
正是。本来午后要走,因你不在大营,若不辞明甚为不妥。你我就此别过,等你回京我再登门拜访吧。我的妹妹和鸽子劳兄代我照管了。
承铎见他去意甚急,也不问什么事,只点头道:好。脱下手上素常戴的那只羊脂玉扳指递给东方道:等我回京,你拿这个到靖远王府找我。
东方接过来,拱手致谢,甚至没有看身边的明姬一眼,马鞭一扬便驰入夜色之中。
承铎看他去远,回头见明姬站在那里仍然望着去路,便跳下马来,喊她入营去。明姬又张望了两眼,才慢慢跟着他往回走。承铎笑道:你过两天跟我一起回京便是。不过半月就能见着你哥哥了。
明姬并不去看承铎,只叹了口气:哥哥以前不在家。娘亲去了他才回来,可也是说走就走了。我从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
承铎道:男儿志在四方,他虽不在你身边,总会记挂着你的。说话间已到了中军,承铎止住脚步。
明姬站定,曲膝谢道:大将军,我先回去了。
承铎嘱咐她:你有什么东西要带的记得收拾好,他的鸽子什么的如果也要带着,我让哲义去帮你忙。
明姬正要说话,承铎抬手止住道:还有,明姬小姐太客气了。我看你跟赵隼、阿思海他们都还合得来,只是见了我就拘谨。其实我也是人,跟你在平遥镇大道上见着时一样,又不是老虎。
明姬脸一红,道:那是我得罪了你,怕你要找我麻烦
承铎哈哈大笑:我是这么小气的人么?没事,你尽管得罪我,我不怪你就是。你快回帐去吧,我这里还有点事。明姬点点头,笑了笑,一甩辫子走了。
*
时下天气渐渐热了,东方坐在驿边小店觉得甚为口渴。店家奉上茶来,他喝了一口。连日南下,马力不济,昨天在这小镇上换了马,略做休整便要赶路。路边的糙木抽穗吐绿,一派风和日丽。
小店伙计陆续把他的饭菜端了上来。东方齐箸,正要动手夹菜,桌角下一晃。他顿了顿,仍然夹了一片菜叶,就着馒头吃起来。桌子上趴上来几根黑不溜湫的手指,然后露出一蓬乱糟糟的头发,再然后是一双滴溜溜打转的眼睛。一个要饭的孩子从桌子底下钻出来,趴在他桌对面,讪笑道:嘿嘿,大爷。
东方置若罔闻,继续吃。店家却看见了这孩子,伙计抄起灶间油布,驱蚊子似的赶道:去去去,这小叫花子,怎么大清早跑人家店里来了。真是晦气!
东方仍然夹菜,只向那伙计道:你不用管他,忙你的去吧。伙计吃惊,既然客人不说什么,他也不好说什么,愣愣地走回灶间和店主议论这两人。
那小孩见东方如此,看了看饭菜,又看了看他,飞快地抓了一个馒头,láng吞虎咽起来。吞了一会,噎住了,脖子一伸,抓来东方的茶碗喝了一口。喝完,又倒了一碗。东方的馒头才吃了小半个,他却已经把整个馒头放进了肚子里。
小孩迟疑了一瞬,伸手想再抓馒头,被东方一把捉住了手腕。那孩子马上求饶:大爷,我我我不要了,我东方摇头:你饿得太久,不可以一下子吃很多。
孩子咽了一口唾沫,道:是是。大爷一看就是面善之人!
面善的人,未必心善。
是是。大爷说得太对了,一看就是有见识的人。
东方笑笑,问:那你又是什么人?
我?小孩盯着桌上菜食,我叫钉子。
钉子?那我岂不是要叫起子?
嘿嘿,只要您不叫锤子就好。他终于抬起头望东方嘿嘿笑。
东方吃完,放下筷子,便拿了钱唤那伙计吩咐:再拿几个馒头给我装上。回头对那钉子说:这剩的几个你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