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茶一向很乖顺,极会察言观色,这次却站着不动,望着承铎似是不信又似是惊慌。却见承铎像是有些不耐烦的样子,随手拿过几页文书看了起来。哲仁上前要扯她出去,始料不及,被茶茶挣脱了。承铎抬头,第一次从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看到了求肯的神色。
承铎故意装出几分薄怒,低喝道:还不出去!哲仁将她双手一剪,推出了中军帐。这回茶茶并没有反抗,由他推了出去。
她刚一出去,承铎忍不住莞尔,吩咐哲仁:你跟着她,她若藏在偏僻处,必然要去查看;如若她照常呆在帐里,那必是藏在我大帐左近,你去搜搜看。哲仁领命去了。承铎不由得执笔微笑起来。还没笑完,远远看见一个修长的青影走来。天气不这么冷了,帐帘已不常闭,从承铎中军帐可以一直看到一百五十步外寨口辕门。
不一会,东方便已走到帐里,承铎让他侧首坐了。东方开门见山,现在不是收割的时候,农人的镰刀都不怎么用,燕州这一块的镰具,有能用的,我去借来,想个法子直接打铸在兵器上比较省事。只是肯定会用坏,所以烦你先留下银子,到时候好赔。
镰刀?承铎心知东方在百姓中素有声望,这种事由他出面比较好。
东方笑道:材无一定之规,妙在运用得宜嘛。
承铎正要再说话时,哲仁却抓了茶茶进来了。茶茶还是羸弱地被他推在地上跪下。东方只扫了一眼,自顾自地端杯子喝水。哲仁呈上一个素色的绢袋。
承铎接来,见上面绣着几个字,也不像胡文,也不知是哪里的文字。他握着那绢袋便觉得里面的东西应手琳琅,拎着袋底一倒,案上喀嗒一声,落下件首饰样的物件。展开看时,是条金属链子,上面均匀坠着小小三颗碧蓝色的金砂珠子。这链子做工jīng细纤巧,一见便知不是寻常人家的东西。细看那材质,却非金非银,比金银都要闪亮。
那三粒珠子一般大小,打磨也匀称合度。只是辨不出是什么宝石。每一粒上都能聚光成线,也就是平日所称的猫眼。让承铎吃惊的是,这三颗猫眼都是重瞳。
宝石原是盛产于西域,有一些磨出的成石上能聚光成线。无论怎样转动石头,那条光线总在中央,像猫的眼睛。而有一种宝石,能聚出并排着的两道光线,称之为重瞳,是猫眼中罕见的珍品,价值连城。有猫眼的宝石在中原十分珍贵,承铎从前在宫中见过单线猫眼,重瞳也只听西域节度使提到过。如今这根链子上竟坠着三颗,这是何其罕有之物,竟会在一个奴隶的手中。
他端详那链子的长短,不是首饰,却是脚饰,是西域女子戴在脚上的脚链。西番天候湿热,夏日里衣衫轻薄,短不覆足,女孩子便也打扮到了脚上,举手投足,格外旖旎。
承铎放下链子,看向茶茶。茶茶见承铎望她,便对着他伸出双手,微微摇头。她虽然稍微镇定了点,却仍掩饰不住焦急,奈何她不会说话。
哲仁不知这许多,倒也粗略看得出链子不是一般人有的,因说道:或许是休屠王的东西,被她偷了起来,又不敢拿出来忽然看见承铎眼神凶狠,猛地住口。
承铎望着茶茶冷冷地说:你身为奴隶,竟敢私藏这样的东西,给我拿出去砸了!说着就把链子扔给哲仁。哲仁正要接,茶茶突然站起来,两步奔到承铎案前。她不敢拿承铎案上的纸随便写,提笔就在自己手背至腕写了四个字:我母亲的。笔锋虽然生涩,却写得极快。
她写完时,承铎已经看到了。她仍然把手伸到他面前,一手指那链子,眼里都是企求他相信的意思。承铎收回手,把弄着那链子问:既是你母亲的,那为何到处藏着?茶茶垂眸不语,慢慢放下手。承铎心里却明白,这脚链于她而言十分珍贵。她要以身侍人,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知会被如何摆布,又怎敢把这样的东西戴在身上。
承铎觉得她不像说谎,伸手抓过她手来,把珠链合进她掌心,捏住她手说:我准你戴着。埋起来也许会弄丢,也许会弄坏的。见她望着自己的神qíng仍是惊疑不定,承铎轻叹了口气,仍然握着她那只写了字的手将她拉到身前,扳开她手指,把链子取出来,自己从椅上弯身下去,给她带在了左踝上。
此景东方看了倒不觉得怎么,哲仁却大大地吃了一惊,简直目瞪口呆。
且不说承铎身份尊贵竟屈身给个女奴戴脚饰,承铎本身对女人是很不当回事的。即使是王府里的侧妃们,用尽手段的撒娇邀宠也未必能换来他一句赞许。当初靖远亲王的元妃萧氏病故时,连皇上都下令三品以下官员服素,这位正主儿却才匆匆从前线赶回。为了这件事,萧妃之父,国相萧云山便老大不高兴他这位女婿。若是今天看见这场景,怕是要胡子一chuī,先昏了过去。
更令哲仁不喜的是,承铎给她带脚链,茶茶竟站着,默然无所示意。她平日便礼数疏慢,住在承铎大帐里什么都不管。从她第一次在承铎帐中留宿到今日,不论承铎每晨何时起来,她就只管自己睡着。承铎倒不介意,全当她不存在,由她在大帐角落里窝着。只是她平日里寂静无声,从不碍事,也不找事,哲仁哲义他们除了出入承铎大帐不太方便之外,也可以全当她不存在。
承铎面不改色地直起身来,见茶茶神qíng稍和,全无戒备之色,便温言问:你认得我们的字?
茶茶点点头。
那胡文呢?
茶茶再点点头。
承铎仍微笑道:我竟不知道你识字,素日看你不说话倒小瞧你了。
茶茶看他笑容和煦,眼里忽然有一丝腼腆,低了头。
承铎道:你去吧。
她抬头看了承铎一眼,转身盈盈向帐门口走去。
东方本一直旁观,此时忽道:姑娘且慢。
茶茶站住,回身看着他。
东方道:看你脸色,血气甚是不足,能否让我切一切脉?
茶茶一愣,征询地望承铎,承铎点头。她便走近东方,伸了手给他。东方搭上三指,在尺、寸、关三脉上静息片刻,又换了另一只手,默默地切了一回,方说道:烦你张口,伸出舌头我看看。
茶茶虽知承铎已然默许,还是看了他一眼,才照办了。
东方看完,皱了眉,沉吟道:姑娘脾胃虚弱,以致脏腑之气皆不调和,比之大病过的人还要不足。似你这般体弱,若不将养,也只三年五年好活了。现下jīng神还好罢了。他复看向承铎道:她饮食不合军中所用,不如我开药给她,调养脏腑,可行?
承铎盯着东方似笑非笑道:行。说完望着茶茶,对帐门一抬下巴,茶茶便转身去了。
承铎默然片刻,慢慢敛了笑,一招哲仁,冷然道:你好生盯着她。
哲仁会意,应声称是,退了下去。等哲仁出去,承铎转身问东方:你看她真是哑巴么?
东方沉吟道:她的嗓子并没有问题。倘若真的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那有可能是受了刺激或者惊吓之后失语了。否则就是假装的。
承铎送出东方,回来坐下。他静了静神,伸手拿笔,忽见掌上微印着的墨迹,是刚刚握茶茶的手留下的,隐约有反写的母亲二字。他望着那两个字,却停下了动作。
一个人的一生能拥有多少隐秘的归所,而最初的那一个总是始于母亲。当母亲不再变老,甚至不再清晰地被想起,这个人便真正的无处可归了。
于是,他不再需要一个地方,可以归去。
*
很快已是两月过去,承铎便择机与胡狄大汗的骑兵决战。但胡人为了对付他也分外谨慎,轻易不肯上当。承铎免不了又要设计圈套,引他们入彀了。他亲自带了五万人马往前线已是两日,东方留守在大寨,这几日只知激战甚剧,详细qíng况却不明了。
医帐的小工煎好了一剂药,倒进一个粗瓷碗里。东方看看明姬不在,只好停下手里的事,自己端了药往承铎大帐去。
走到帐侧,他停步静息,觉得里面俏然无声。于是绕到前面,帐帘是开着的,扫了一圈他才发现茶茶蜷在一个角落的垫子上。东方加重了脚步,轻咳一声走进去。茶茶连忙站了起来,一看是东方,走到下首,低头合手。东方隔着大案放下药碗说:你的药,趁热喝。
茶茶便端起来喝了一小口。东方看着她,既不走也不说话,半晌突然问:姑娘可信命?茶茶听了一愣,一时不知道怎么反应。东方接下道:姑娘今年有大劫难,年末新岁戊己相jiāo时,最不利于西北。茶茶一愣神后,反而微笑起来。
东方见她笑,心中忽生悯然,若是早些时日,尚能补救。如今气数已成,恕我直言,你怕是活不过今年了。他简捷道:你若是愿意,我可以求大将军放你远行东南,或可避开时运。茶茶垂下眸光看着地面,慢慢摇了摇头。
忽然哲仁奔了进来,一见东方就急忙道:先生,西营的马厩走水了。东方只听得这一句,已飞身掠了出去。时已薄暮,西面天空上的云朵正漂着火红的颜色,瞬间被地面的浓烟点染,变成苍茫一片。
东方赶到那马厩时,整个马厩都已燃成一片,所幸马匹都已出战,只是一个空厩。东方见那火燃得极大,扑救不及,断然令道:各部人马恪守其职,叫他们不要观望奔走。哲仁看了他一眼,点头去了。东方回头对救火的兵士道:别往上浇水了,止住两边的火,拔离附近的木栅。
那时,本来风火之声甚大,兵士往来嘈杂,一句话也听不清。然而东方不曾提高声音,却人人都听见了。当下听他安排,弃了那已经全燃起来的马厩,转向四周扑救,控制火势的蔓延。
人群纷乱之中,西营侧门的一个小小角落里,探出一双溜圆乌黑的眼睛,远望着马厩的火,眼珠子转了转,闪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小孩把手中的火引扔到地上踩灭,趁乱就着初降夜色悄悄摸向营外。等他挨到大寨边门时,眼错不见,被一个巡逻的兵士抓个正着。那队哨兵的头目大声喝问他来历。
小孩拎了个包袱,万分惊恐的样子,只能断续地说:军爷,我爹三三天前没了。我哥在当兵,我我来探他的。言罢已经抖抖擞擞地潸然泪下。那队长心想,自己怎么如此疏忽,竟让个孩子混了进来;又看他哭得那样,不由得想到了家中老母弱弟,暗叹了口气,语气没有这么严厉了,只说:军营重地,不能私自进出。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