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转向承铎,笑道:舍妹被我娇纵惯了,无礼之处,还请王爷担待她些。
承铎见明姬偎着东方,娇俏可爱,正要开口,明姬已急忙道:王爷?哪一个王爷?
东方道:就是我平素说的五王爷。
明姬拍手笑道:哥哥平日说五王爷何等厉害,可今日我一说他就信,往那错路上去了。
承铎笑了笑,并不答话。
东方歉然地看他一眼,吩咐明姬:我今早说若我过了申时还未回来,就把厨下的酒烫上,你可照办了?
明姬道:嗯,烫好了,还洗了一盘枣果。
东方道:那便拿到北屋去。说着把承铎让了进去。
只见院子里立着一个木刻的日冕,旁边搁着两只竹凳,雪已扫开在道旁。承铎步上那竹廊,共有相连的三间茅屋,彻作品字型。东方便带着他往北面最大的那一间里去。整整两面墙都是书橱,上首一张花梨大案,也堆满文具纸卷,四侧挂了些怪异的图形与地图。承铎看见地图就不自觉地走过去,东方却向着另一侧的竹帘回廊道:王爷这边请。
承铎踏上回廊,却见这回廊又有台阶通着屋后。东方打起那竹帘,便见屋后有一弯溪水,虽冻了不少冰,却仍有涓涓细流。院子一角有一围矮矮的竹篱,挂着毛毡挡风,里面竟圈着不少雪白的鸽子,都静静地缩在一起。两人依着廊下小几对坐下来。几侧有个不大却gān净的火炉,燃着炭火,旁边搁着个直耳水瓮,装了少许清水,水正冒着热气。
承铎看见这番景象,心里觉得平和喜悦,便道:东方先生。
东方摆手道:不敢当,王爷可称我然之。
好,我字习鉴。此处世外之地,不拘俗礼,然之兄也称我表字即可。
东方听他说得慡直,也不虚让,便道:习鉴兄这表字可有来历。
承铎暗想:你兄妹怎么专好在名字上做学问?面上便忍不住笑了。这是我十五领兵时自己起的。时至今日,还未被人叫过。他年少尊荣,如今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敢以表字相称。今日听东方喊来,竟也觉十分有趣。
承铎慢慢接道:养兵之道,习而练之,一可当百;用兵之道,运数无常,败以为鉴。
东方摇头道:你的名字全是兵刃之气。想想又笑道:不过不错,十余年来从无败绩的靖远亲王,名字里却能想着败以为鉴。
战则有胜败,敌人之败也可为戒。
东方眼露嘉许之色,正yù开口,明姬端了一个大托盘进来。盘上另有小盘,内装了些gān果佐酒之物,并一个宽边酒筒,酒筒上冒着热烟。一时,屋子里弥漫酒香。她放下这些东西,将那桌案旁的直耳水瓮放到炉上,又将那宽边酒筒放进瓮里,筒边架在瓮沿上,这炭火便不会直烧着酒筒。
东方已将碟子移到案上。明姬置好酒,直起身来望承铎一笑,拿了那托盘下去。
承铎看着明姬走出门,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东方笑笑,道:大概和那位老先生一样,望气望出来的吧。说着,往两人的酒盏里斟酒。承铎端起来抿了一口,觉得醇香暖人,这一日的风雪之气一扫而空,听东方接着又道:不过我倒是奇怪,你这时候就这么放心你那几万人马。
承铎拈了一枚去核的枣子吃着:如今雪深及膝,人马皆陷,他们也要摸清虚实,料这两日尚不至有变。
东方笑道:我猜你还在等着朝廷给你个名正言顺吧。
怎讲?
不然全线打起来,除了你这几个嫡系,燕云二州的大小将领未必会令行禁止,何况云州还驻着七王承铣。你岂不要处处擎肘。
承铎怔了怔,道:然之兄果然高明啊。遂一面与他饮着酒,一面将这几日战事叙了一遍。热酒驱寒,数盏下去,已是满室热络。
东方听完沉吟道:这次的奇袭固然痛快,但也激怒了胡狄王庭,其必倾兵而至。习鉴兄近年都在南方征战,应知国家为战事消耗颇巨。如今未必能与胡狄决战。你捅下这个娄子,眼下要如何收场呢?
承铎扬头饮下一盏酒,不徐不急地说:然之兄有何高见?
东方看着他,慢慢笑了起来:既然你这般胸有成竹,那我怎敢置喙。
承铎放下酒盏,道:未必。不过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因时制宜罢了。用兵不可不谋划,可若万事都谋定,便没有奇兵了。
东方将竹箸往桌面上一击,道:不错!,执起酒勺又为承铎斟上了一盏酒,慢慢说道:所以你便悠游自得地到这穷乡僻壤游山玩水来了?
承铎睨他一眼:大概也是望见这方气象好吧。
东方哈哈一笑:实不相瞒,我前日占得一卦,确有兵戈之相。只是朝廷已允诺和亲,又怎会出兵。能行兵马之权又敢逆朝廷之意的,唯有习鉴兄了。因此我猜着你来了。今晨紫銮之气出于东山,照入我阶前,我寻思这西北一隅能有凤藻龙章之质的也唯有你五王爷,所以专让明姬去平遥镇上给你指路了。
承铎叹道:可你又偏偏让她给我指了条错路啊。
东方道:我猜你寻我有两个意思。倘若我还能有点用处,你便要收服我为你所用,以免我去镶助他人。倘若我是不学无术之徒,在这边陲要塞煽惑人心,你便要除了我。所以
承铎替他接了出来,所以你就想看看我如何样人。我若找来这儿,也见不着你,自是碰壁而回;而你却在西北岔道上等着,我若入不了你的眼,你便隐匿身份,从此避开我去。
东方听他直说了出来,不觉有些尴尬:习鉴兄快人快语。
承铎正色道:你说得没错,但你若不愿随我,我绝不为难你。
东方直视着他,道:不怕我会与你为敌?
承铎率然笑道:你尽管来与我为敌,我只怕没有敌人会寂寞,从不怕敌人太多。
东方默默打量了他半晌,也正色说道:敢问王爷之志?
承铎仍是笑道:换一百个人也不敢这样问我,然之兄还真敢问。
王爷既非虚比浮词之人,在下索xing问个明白,王爷不妨直言相告。
承铎缓缓饮了一杯,点头道:好。以我今日之地位,以我与皇上的关系,若还要言志,就是大不敬了。我目下的志愿,只是将胡人击退。至少三十年,他左手竖起三指,让胡人三十年无南下之力。
他这个愿发得用词谦逊,目标却是前人从未能及。承铎收了手,复又笑道:话已至此,然之兄既熟知边塞之qíng,何不出山助我?
东方一直肃容听他说话,此时淡淡一笑,好。我若不随你,再无旁人可随。
他这番态度随意,却让承铎看出了三分真挚。人的目的若不单纯,行事便不会磊落。承铎若带着目的招贤纳士,不会这样随随便便就来了;东方若带着目的待价而沽,不会这样随随便便就允了。
承铎没有问东方志向为何,因为这已然多余了。他笑了一笑,替东方斟上一盏酒,自己端起酒盏道:如此,我承然之兄的qíng。
二人对饮而尽。
这席酒直饮到日暮时分,主客却还意兴遄飞,秉烛清谈。承铎当晚便借住在东方的糙舍。次日清晨,下了几日的雪竟停了,承铎作辞而去。东方道:习鉴兄从这东南小径走,一个时辰可抵平遥。承铎拱手道:燕州大营,静候尊驾。东方略一颔首,承铎骑上马,转身就走。
明姬仍是依着东方,待他去远,便问:他很厉害么?
东方道:很厉害。
明姬又问:比哥哥还厉害么?
东方笑:还厉害。
他答这话时,那一天铅灰云朵似比昨日薄了,翻覆之间愈显变幻莫测。
不是东篱jú下人,但从方寸论乾坤。青梅煮酒男儿事,归来记取雪三分。
*
承铎赶到平遥镇上,正是巳时刚过。大街上几个行人踏雪而行,倒不显寥落。远远的一家小食店正挑着帘子迎客,承铎便牵了马过去,拴在那门桩上。一个跑堂的小二慢慢过来问道:客官吃点什么?承铎看看也没什么可吃,便叫他煮了碗牛ròu面,有多余的糙料拿点出来喂马。
跑堂的应声去了,不一会儿面下好了,端上来;又到后面抱了捆糙料来。承铎挑转了面,油辣子的香气扑鼻而来。路上一个乡民走过,看那跑堂的在店前喂马,招呼道:哟,还没回呢?
跑堂的答道:快了。今儿都腊月二十一了,后天歇店,就回青州老家。
承铎忽然想起已快是腊月底了,心里升起一丝莫名的不快。他qiáng压下这丝不快,抬头看看路上的积雪,又喝了两口汤,在桌上扔下银子就出门。他的马也刚刚吃完糙料。承铎解开马缰,摸摸马鼻子,马儿也回应地喷了喷鼻子。承铎笑笑,牵着马儿往北去。
出燕州塞哨时,戍卫的军士原不认得他,他便拿出自己给自己盖的关碟,出塞行了十数里。那风迎面刮来,承铎把遮脸的皮帽扣上,只露出一双眼睛。雪野上排着纵横的蹄印,雪水浅化,融成一个细小的眼,他查看那一片蹄印,应是杨酉林骑兵回燕州大营留下的。
承铎此时也急着想回大营,正要打马,忽然不远处的雪地上冒出个人脑袋,一晃,又不见了。旷野雪地里,显得分外诡异。承铎凭空觉得是自己眼花,但他从不眼花,于是他跳下马,慢慢走过去。
一丈开外的雪下有一道深沟。承铎站住,道:出来吧。那个脑袋慢慢又探出来,似乎是个人藏在那沟里。那人只露出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承铎看不清他面目,两相对视了半晌,承铎走过去,一把将个半大孩子拎了出来。那孩子手脚冻僵了,头上裹着的棉布掉下来,他抖索着低声说了句: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