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熊孩子什么三观啊!”柯余声吐槽道。
“他对于生命,包括亲人的生命,甚至自己的生命,根本没敬畏的意思,觉得死亡很随便。”胡警官叹口气,“我问他,是不是妈妈做过什么对他不好的事。他说什么故意不给他加奶粉,故意把菜做咸,贱人想害他,就该打死她。那腔调,跟他爸没差!这家长里短教育的事,我们能怎么样?”
“没记错的话,吴浩财是三年级。之前计算机课,想偷偷把鼠标拿回家玩那个红灯,被我扣下,他虽然没说话,估计也恨死我这个坏人了。”柯余声微微沮丧地撇着嘴。
谢尽华没开腔,静静思考着什么。良久,才抬起头,“印象里,很多内容属于生命教育的范畴,但由于家庭所知局限,很难在家庭进行。没记错的话,姜玲玲她们研究的课题和农村家庭教育也有关系。”
“对哦,她们在这方面应该比我们专业,回头找她们聊聊。”柯余声很积极,大概是因为孩子王的感觉让他感到愉悦,但万一教出来个没良心的白眼狼,恐怕也会委屈一阵儿,恨铁不成钢嘛。
谢尽华拍拍柯余声后背。
“这事稍微放放,从长计议。胡警官,关于吴仁买农药的证人,她们应该和你说过了。我们两个今天在强哥农药见到了店主,我同时怀疑,他有非法经营农药的可能,包括生产、销售伪劣产品,以及超出许可经营范围。”
“接到群众举报……我待会儿叫小曹组织一下。”胡警官打个哈欠,手指头蹭了蹭眼袋和黑眼圈,讳莫如深地皱皱眉,“那什么……坦白讲,其实我不是很想抓吴仁。”
意料之中。
谢尽华淡淡笑道:“我了解你的顾虑。但人们总在浑浑噩噩之中,只会更加的脱节,需要一个开端,一声警钟来激起水花。这件事很难说是对是错,但谢叔说,但求无愧于心。”
从派出所出来,俩人又和姜玲玲那边通了电话。
“生命教育确实很重要。”
“说到这个……生命教育,性教育这些,我们一块儿教了吧。”柯余声补充道。
谢尽华倒迟疑了,“尊重生命,珍爱生命,心理健康,性别平等……这类内容很多,我有点疑虑,我们适合教吗?”
“嗯,虽然这里有科学老师,但是这个观念嘛,你懂得……孩子们可塑性强,脑子里没那么复杂,能接受,但是村里的大人呢?要知道大城市里的学校学习这些内容,都有家长发微博举报淫/秽。这种地方……只能说试一试,毕竟是刻骨铭心的限制,个体反抗,群体压迫嘛,但总得来试试。”柯余声无奈地打个哈哈。
“我记得一位刘老师出过小学生珍爱生命的读本。虽然被举报了,但还是能买到的。”魏佳铭忽而接话,“可以采购一批,课上讲,课下放到图书角。”
“买!肯定比我们专业啊。”柯余声大手一挥,突然想起自己账上的钱还在走流程,突然有种穷人的肉疼。
捕捉到他肉疼的表情,谢尽华忍俊不禁。
魏佳铭看不见这边的情况,只是表示了认同,“这方面肯定得我们支教的先开头,本地的教师都不了解,短时间也不会有外面的老师来。”
“我觉得我在这方面,没什么发言权。”谢尽华苦笑。
“谢先生……你只管放手去做。你也有改变的权力,你也有为自己而活的权力。我会永远捍卫你的一切。”
记得哦,好多好多永远,从过去到当下,从当下到未来!
柯余声笑眯眯的。
对面的魏佳铭咳嗽一声,“这件事我去和他们商量看看吧。另外,关于开阔眼界,我们采访的时候还教了村里比较有影响力的贾阿姨用小视频,希望能让村民们多利用网络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教学生们,你教大人们,也不错。这才是真的村通网嘛。”柯余声赞许不已。
物理上的联通网络纵然困难,但精神思想与信息时代接轨则难上加难。前者的推行几乎就是技术和钱的事儿,后者则是在代代相传的基础上,抽象地去冲击与改变,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衡量标准。
不过这件事绝对是有意义的。
至少对于从网络中收获到知识的人来说,这就是他们的资本,未来会影响他们一生也说不定。
虽然,很难判断这件事究竟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人类嘛,总是在摸着石头过河。
是夜,楼下的农药铺子被查封了。
俩人坐在狭小的窗户两侧,关着灯向外窥视,柯余声还拎了一包瓜子,前排看戏。
楼下灯火通明。
“看看看看,这是什么?还狡辩!都带走!”
“警官饶命!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啊!”
“铐上!”
几个大箱子被推出仓库。
谢尽华眯着眼睛,“甲拌磷,克百威,氯化苦。”
柯余声看不清楚,也就听着,嗑着瓜子,含含糊糊地说:“这几种是不是都挺有毒啊?”
“对人的毒性都很强,不过有的农药只要正常使用,迅速分解,不会对环境和消费者造成影响。”谢尽华拣起柯余声嗑好的一小撮瓜子仁,抬抬下巴,“记得换个边嗑,别把牙嗑得坑坑洼洼。”
柯余声转过脸,咧着一口整齐的大白牙笑,把瓜子的袋子推了推,“偶尔嘛,没事儿的!再吃点毛嗑,喝点小酒……啊不,白开水,别噎着,看他们抓完就好好睡吧。明天要没别的事,咱们就早点回村商量。搞教育,下午好上课。”
“还真是勤勤勉勉,尽职尽责的好老师。再看会儿。”
谢尽华失笑,不客气地又抓了把瓜子仁,细细咀嚼,看向窗外。
派出所连夜审讯,那位胆小的“强哥”只能乖乖就范。
“那个人我见过,但他两周前是第一次进来买……他问我有没有毒性大的,好使的。”
“然后就给了他3911?”
“我本来是想给他百草枯,看那意思,也是活不下去才来买的。他说,听说百草枯喝了没法救,而且现在都卖的胶剂,不好用,还死得很慢,让我换个快点儿的药。我说不好用加个助剂就变水了……但他非要换。我琢磨他想快点儿的,估计是怕后悔,才给的他3911。”
这下,“大有叔”和“强哥”的证词就落定了,再加上街上有监控到吴仁来访,证言与口供的可靠性应该不差。
药是吴仁买的,而且是为了“死得快”,即使他万般隐瞒,终究瞒不过追查。
“尸检结果提示癌症晚期,自身营养不良,伴有骨质疏松,机体情况不佳。有机磷中毒导致呼吸衰竭为致死原因。死者身上还有大量皮下出血及陈旧性出血,为钝器击伤。”胡警官木然说着,“虽然暂时没有证据证明是吴仁强迫死者服用农药,但帮助自杀的行为已经算是板上钉钉。还有死者生前所遭受虐待,物证人证俱全。夫妻间有扶养义务,他最后的视而不见,本身就是间接故意杀人。几种罪名综合来看,判下来也得关个几年。”
谢尽华点点头。
以自己的力量能为吴姨讨回来的公道,或许只有这么多了吧。
迟来的钟声终将响彻云霄,但愿能让死者安眠。九泉之下,再无苦难。
只是吴家还有两个儿子。
次日中午,支教老师们一起吃了顿饭。
“玲玲和我们说了来龙去脉,我们也非常认同,准备写一份策划书给校长。”陈奥显得慷慨激昂。
向来沉默寡言的窦胜军也捋着下巴颏上的一撮美须,频频颔首。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意在敬畏。
“《黄帝内经》有言:天覆地载,万物悉备,莫贵于人。意在贵生。
“老子曰: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死地亦十有三。意在生之不易。
“我们自古以来,不论是儒家、道家,还是反对杀生的佛家,都很讲究尊重生命,敬畏生命。因而,我十分赞同从小培养这种意识。”
有位学者在,谈话水平瞬间显得高级不少。
陈奥带头鼓掌,神采奕奕,“既然大家支持,我就着手去推进。书先买上,柯老师,拜托你啦!”
当天放了学,胡警官那边就来逮捕吴仁了。至于他的儿子,就先送到福利院由阿姨照看几天。
“听说了吗,吴仁被警察抓了!”
“他老婆不是喝药死了吗?估计呀,是他之前打老婆骂老婆,这回又毒死了老婆!他家小果已经进监狱了,剩下一个小娃娃,可怜哟!”
“可怜什么?杀人犯的孩子,以后一定也会走上他哥他爸的路子!叫自己家孩子以后离他远点。”
“哎,吴姐也真是可怜……生前遭那么大罪,死的时候老公也不救,死之后还在警察局被折腾,没能留个全尸,老公还进监狱了,留下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留着个杀人犯的孩子,都担心什么时候孩子会被欺负,不如都抓了去!”
村民们议论纷纷。
“杀人犯的孩子”成为了原罪。
谢尽华明白,这就是他这样选择的后果。
吴浩果入狱,只是因为跟着许年昌混,村民们的指摘倒是少于同情的。
而吴仁一旦被爆出是故意杀人,那就是杀人犯,他也确实是杀人犯。
吴浩财还小——而他身边的成年人,还有成年人的孩子们,很可能就此对立,水火不容,而小孩子只能承受着。生气时去打架,只会成为“杀人犯的基因”的印证。
那么,他究竟该何去何从?
“哎,你说,去年也是。谢尽华一回来,我们村就鸡飞狗跳,他是不是惹上了什么煞星?”
“我说也是呢。吴家离得近,这两年都出事儿了,咱们也得躲着点?”
“你说,他是警察,怎么就带着阴气煞气呢,回来还就指手画脚,掺和人家的事情。大城市回来的,就这么不一样啊?”
心里没鬼,就不会疑神疑鬼。随便你们瞎逼逼,我们身子正不怕影子歪!柯余声默念着,挺胸抬头趾高气昂地走在谢尽华身边。
“还有他身边那个卷发的,听说是他同事。但这脾气和样子像小流氓,哪里像个警察?我怀疑他们是不是回来干些什么不能说的事情的,想把我们村子搅和乱套。”
“有道理,知人知面不知心,外面来的,打起村子的主意了!前段时间通什么网,贾姐天天刷视频,也不和我们聊天了。我看来的这俩都是祸害。”
柯余声喉咙里瞬间发出低沉的,狗子生气时呜呜的声音,脑袋也低下来,不住翻白眼。
谢尽华轻轻握住他的手,“余声,委屈你。”
自己委屈,谢先生更委屈。别看他表面淡定,心里肯定也难受得要命。
好心当成驴肝肺,还没办法讲道理,百口莫辩。他们这些平日里碎嘴惯的,总能想方设法歪曲事实,讲歪理,烘气氛,甩大锅,恨不得全村跟着一起骂,那就是最大的胜利。
根本就是线下的键盘侠。
真就想放手不管,让他们自生自灭。
“我们先跟着去镇里的派出所,我还有些话想对吴仁说。”熟悉的声音唤回柯余声微微暴躁的思绪。
“谢先生,我们走!”柯余声猛一抬头,翻腕紧紧抓着谢尽华的手,脸上正气凛然。
人言可畏,有心如明镜,有侣长相依,何足畏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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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利《珍爱生命》读本的相关事件,感兴趣可搜搜。闭口不谈并不是保护,而是潜在的伤害。
购物软件开始给我推农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