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易轲的一通脾气,却让我意外地明白了一件事——他对苏也的追求竟不是一时起意,而是真心实意!他说,苏也和圈子里的女人都不一样,他死也要追到她!
我无语,心意再日月可证,这方式,也太一言难尽。
易轲很是着急,都做到这一步了,这个该死的女人怎么还是不从?那段时间,他极为易怒,哥们儿们都小心翼翼,尽量躲着他。可谁知,他到底还是出了事。
有天晚上张进兴冲冲地跑回来,人笑得东倒西歪,张口便道:“出事儿了,出好玩儿的事儿了!忒好玩儿!”
我漠然看他,不说话。等他笑够了,气儿理顺后,我才费力地听完了整个故事。
那件事与一个叫廉河铭的人有关。廉河铭是平城鼎鼎有名的河铭公司的大老板。他二十多岁来平城打工时,就是个穷要饭的,十几年过去,却成了响当当的富翁,财富远超当年的父亲。河铭公司从零起家,日渐壮大,生意做遍了整个平城,处处插着旗号。而河铭公司在业务上同长慧有一些交集,这个后来居上的晚辈渐渐对长慧形成了威胁,抢走了不少生意。当然,那些都是正经生意。
但河铭公司虽然如日中天,廉河铭本人的名声却糟糕透顶。他虽有钱,却摆脱不了爆发户的本质:周身名牌,宝马别墅,趾高气昂,不可一世。他还特别喜欢上报,河铭公司但凡有一点小动静,他都要买断报纸头条大肆宣传,而且一定要在报纸上贴出自己的照片。这等自恋行径让人笑话不已,他却十年如一日,乐此不疲。
前两年,他更是干了一件惊奇的事,不知是哪根筋抽了风,竟突发奇想花重金建了一所初中,就是那天碰见那女孩的河铭中学。建学校这事让廉河铭在报纸头条上留了很长一段时间,着实风光了一把,但这终究只是个面子工程。廉河铭虽出了大价钱,还亲力亲为地担任校长,却对学校的管理外行得可怕。河铭中学是出了名的管理混乱,唯一的好处也就是费用低廉,人人有补助,不少外来打工者的子女也能在那里读得上书,姑且算得上是一桩慈善。
“易轲那厮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硬求他哥给他露脸的机会。你说普通的小生意让他去参合参合也就算了,这跟廉大老板谈生意,哪能让那家伙去丢人现眼!这不就闹大了么,本来生意谈得好好的,晚上吃饭居然在饭馆儿打起来了!廉大老板的尖酸刻薄谁人不知?谁都得猫着个背跟他讲话,这易轲居然在他面前冒粗口,怕是根本没掂量明白自己几斤几两。俩人都他妈的怪脾气,立马闹翻了。后来……”张进从沙发上跳起来,夸张地比划,模拟当时的情形,“易轲就这样抬腿朝他肚子一劈叉,廉河铭那把老骨头咋受得了,疼得是直哼哼。不过这下那老东西果真气急败坏,玩儿命了来着。瞧,就这么一推,易轲那小子站不住了,顺着那二楼的楼梯,骨碌骨碌骨碌……一直滚到底儿。呀哈,那个惨哟!”
“你说的几成是原稿,几成是杜撰?”我耷拉着眼皮问。
“不信你自己去看,躺着呢,医院里头,一个肠禁脔,一个小腿骨折。”
张进滑稽的样子让我忍不住笑起来。
“回头咱跟大伙儿一起,去医院瞅瞅那小子。”
我摆手:“你跟他们去吧,我就算了。”
“嘿,你跟那厮还真杠上了?你不是对人家苏也没意思吗?没意思你跟易轲翻什么脸?”
我笑笑,不回答。
“这圈子还得混,做做样子总是应该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不懂事儿。”张进又摆出了长者的姿态。
“好,你懂事,那你多包容包容我。”我不反抗,也不听从。
张进念叨了几句,自觉无趣,悻悻地走开了。
张进走后,我意外地接到了苏也的电话。苏也告诉我,她参加了医院组织的下乡支援活动,要去一个离平城有足足二百多公里远的偏僻村子,在那里的乡村卫生院支援半年,而且很快就要出发了。
我十分吃惊:“是安排的,还是……”
“是我申请的。”
看来苏也是想离开了,至少离开一段时间,离开这个伤心之地。这样也好,换个环境,总能好些。
“我明天下班的时候,你能到医院来接我吗?一起吃顿饭,当告别吧。”
“好。”我爽快地答应了。
***
第二天我应约去接苏也。但出乎意料的是,就在去往心血管内科的路途中,就在住院大楼前面的空地上,又一场美丽的邂逅悄然来临——我再次遇见了那个女孩!
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和那天穿着同一身衣裙,扎着同样的马尾,仿佛一模一样的场景,换了个地方上演。她正迎面向我走来,但这次不止她一人,旁边还跟着个小女孩,看起来比她更小,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两人有说有笑。
我很意外,心头却有种莫名的明朗,就像望见了一片蓝天,纯净,清新。
我就站在她们走过来的方向上,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她看见了我,发现我正看着她,停了下来。片刻后,她好像终于记起了我,对我会心一笑。
“她还好吗?”她首先开口问我。
“你说的是那天那个……”我突然觉得说自杀或自尽总不太好,就抬起手,用点燃打火机的动作来代替。
她笑了,点点头。
“她好呢,不用担心。”
旁边的小女孩耐不住问她:“他是你朋友啊,罗老师?”
老师?我心里咯噔一下:她是教师?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们只有一面之缘,连认识都不算。
于是我把话题扯开:“你真是教师?”
她又笑了:“我知道我不像……”
“当然不像,因为你就是!”调皮的小女孩插话道,还向我吐吐舌头。
“都工作了?你几岁啊?”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她看起来实在太小了,说她就是那学校的学生也不为过。
“你不知道当面问女生年龄不礼貌吗?”小女孩又抢先发言,还转过去问,“对吧,罗老师?你上英语课的时候讲的。”
“哎呀心心。”她拉了拉小女孩的胳膊,让她不要调皮。
“是我不好,问错了。”我笑着说,“你们到医院来是探病吧?”
“哦,我们学校的校长住院了,来看看他。你也是探病的吧?”
我随便应了一声,脑子里出现了廉河铭那个爆发户的形象,这才想起,那是她们的校长。
“你还没去吧。我们看过了,那我们先走了。”她向我挥挥手。
我点了个头,跟她们道了别。等她们走远后才想起,我竟连她的名字都忘问了。
我没有预料过会与她再次相遇,没有为这一幕做过任何准备。我也没有趁这次相遇同她相识,没有展开什么联想。然而我不曾想到,我们的见面还远远没有停止,它在无形之中积淀着,烘托着,直到侵入我的整个生命。
我如何能想到,我往后的快乐与痛苦,幸福与悲哀,竟全部成了她的赠予!
***
为苏也饯行的那顿饭,我从头到尾,没提过一句遇见那女孩的事。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不能告诉她。
苏也走后,变化最大的人是易轲。他仿佛这才后知后觉,明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愚蠢。他出院后,不止一次厚着脸皮来问我苏也去了哪里,我当然不会透露半个字,那是苏也千叮咛万嘱咐的。找不到人,他就开始惺惺作态,灌得醉醺醺的想博取我的同情。可惜我不吃这套,拙劣的表演,浑身都是破绽。
那段时间,有个叫潘宏季的青年人突然出现在了圈子里。潘宏季来自离平城稍远的丰市,是在丰市占据了大片天下的丰盈集团的员工。对丰盈集团,我知之甚少,只从张进那里听说,丰盈同长慧合作了多年,来往密切,时有人被派过来做些短期的活儿。但张进在对我讲述之后,却加了一句话:“我怎么觉得,这个潘宏季同以往派来的人不大一样呢?看着人模狗样,却透着一股子邪气。”
我并没有过多考究张进的直觉,没有去思考潘宏季来平城是做什么的。我本着对长慧的事绝不多问的原则,想着相安无事便好,却没想到,就是这个潘宏季,将我拽进了漩涡之中!
潘宏季来了没多久,杜经理就突然要我去帮他做事。我留了个心眼儿,答应前问了一嘴要我帮什么,杜经理说,就是帮个忙,帮他给人送点儿家具。潘宏季怎么会被派来干这种粗活儿?我不明就里,但依然没有多问。
办事那天,潘宏季打扮得像一个搬家公司的员工,他本就剃着个小平头,帽子一戴,头发都没了。我跟着他将一辆装着大沙发的货车开到了一座居民楼下。那居民楼很陈旧,没有电梯,我便同潘宏季一起将沙发抬上了三楼。
“海哥,多亏你帮忙,换别人还真不行。”潘宏季客气地向我道谢。之后,他按响了门铃,没一会儿,便有人来开门。
我十分惊讶,因为来开门的人竟是个我眼熟的小女孩——竟是我在医院遇到她时,身边那个淘气的小姑娘!
怎会这么巧?我心头直觉一凉。
那女孩匆匆开了门后,又急忙跑回客厅目不转睛地看电视。她的注意力被电视上的节目吸引,对我们的来到并不关心,也没有发现我,只随口丢了句话:“我爸爸说就放客厅。”
我发现是她后,怕被认出,将脸埋着。把沙发搬进去放好后,我就退到了门外,而潘宏季留在屋子里,似乎并不着急离开。
“小妹妹,你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在家啊?下次送沙发垫子的时候,让他们把钱付了吧。”潘宏季说。
“我妈妈一会儿就回来了,她可以给你钱。”小女孩心不在焉地回答。
“小妹妹,我们这个活动需要两个人签字才奏效哦,得你爸爸妈妈两个人都在才行哦。”潘宏季又说。
“哦,那得晚上了,他们白天忙,只有晚上都在家。”
潘宏季这才让小女孩签上了字,退了出来。我看了看单子上签的字,才知道那女孩名叫“舒心”。
送沙发这桩事,以及潘宏季问舒心的话,都让我心中生疑。潘宏季明明不是个搬运工,为何打扮成这副模样,做这件事,而且那所谓的父母双方都得在场的活动明显就是骗小孩的。但我不能多问,也不能声张,只能暗自在心头记挂着这事。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一同喝酒时,潘宏季突然神色匆匆地同几个人一起离开了酒吧。说不清缘由,看他们突然离去,我心中骤然感到极大的不安,就像要出什么大事似的。
我找了个理由也离开了酒吧,但刚跑出去就发现他们不见了人影。我没能跟上潘宏季一行人,便只能推测他们可能的去向。这些天我心头一直打鼓的便是送家具那件事,隐隐觉得潘宏季的行动一定与之有关,便凭着记忆,转了好几圈,终于找到了舒心家的居民楼。
但我怎么都不可能预想到,当我再次到达那里时,眼前呈现的,却是一片茫茫火海!
这个夜里,整座居民楼,都淹没在了一片火光之中!
***
我怔怔地站在火光之下,看着眼前这令人生畏的景象。整个天空红成了一片血海,低压压的,恐怖得让人不敢抬头。周围的空气充满了火星味,热气和浓烟让视线像波纹一样晃动。
是潘宏季干的吗?他放的火?那个叫舒心的小女孩也在里面?还有她呢?她也在吗?
我的大脑被这突发的灾难震惊得无法运转,而更让我感到窒息的,是这灾难竟然同我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消防车正在紧张地灭火,陆续把困在小楼里的人救出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看到一个逃出来的老大爷,便向他打听。我一提到舒心,他就感叹:“哎,这是作了什么孽啊,舒家怎么着火了?”
“人呢?救出来了吗?”我问。
“他们屋里的火太大了,那消防队长都直摇脑袋!”老大爷眼泪汪汪,“哎呀,多好的人啊,上楼帮我拎多少回东西呀!怎么就……老天不长眼!幸好那孩子不在家,逃过了一劫啊!”
“您是说,舒心今晚不在家?”这仿佛是个好消息。
“我今天才遇到过她妈,问她来着,她妈说她今儿不回来,住老师家里。这下爹妈都没了,这孩子以后可咋办?”
老师?是她吗?她们去医院都一起,应该错不了吧。我正思索着,那老大爷叫了起来:“哎呀,这不是那孩子吗?她到底来了!”
我寻声望去,透过人群看见了狂奔的舒心,还有在后面追赶着的她!
舒心奋力拔开人群,大声叫喊着:“让开!我要进去!让开——”
她追了上来,一把抱住舒心:“心心,你要干什么!”
“你放开我!我要去救他们!”舒心拼命挣扎。
她使劲抱着舒心,不肯松手,也不劝。
舒心发了狂,抬起右肘恨恨击中她的腹部,就在她吃痛麻木的一瞬间,一把把她推开,挣脱了出来。
舒心穿过了人群,朝着大火跑去,却被消防队员一把拉住,再也无法摆脱。我听到了她绝望的尖叫声,歇斯底里。她喊着“爸爸——妈妈——”伴着尖锐的哭嚎,一声接一声,撕肝裂肺。
我眼前浮现出了在医院偶遇时,舒心调皮又天真的笑容。这一切,这少年时代美好的一切,一瞬间就被大火烧成了灰烬!
我又看了看她,她远远地望着舒心,默不作声,两行泪从脸颊滑落而下。
我木然地转身离去,没有跟她打招呼。这是我第三次同她相遇,不想却是这样悲惨的场景。我一刻也呆不下去,心头有种挥之不去的愧疚,有种当了帮凶的感觉。
那是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那个黑暗圈子的残酷,第一次真正地意识到自己身上随时可能爆发的危机。这残酷和危机的程度,超乎了我的想象——原来不仅仅是灰色生意,这帮刽子手的魔爪竟会伸向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