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则则松了口气,可总算是自称“朕”了。
“则则,别把自己说得那么不堪,若是这样,朕这么些年的钟情又算什么?你想让朕回去,朕知道。”沈沉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敬则则,“一个不求名不求利一心想办医塾的人,怎么会无情?”
敬则则撇开头并不跟皇帝对视,“我每次说真话的时候,皇上总以为我是在开玩笑。”
“这一次不会了。”沈沉道,“至少朕已经明白,你真的没那么喜欢朕。”
敬则则感觉到惭愧了。
迟疑片刻后,沈沉又问道:“你心里是有其他人么?”
敬则则苦笑道:“我心里没有皇上,并不代表就有别的心上人。我对男女之情并没有那么在乎,如今我只想自由的活着,自己做自己的主。也希望能力所能及地帮到其他女子,让她们不依靠男子也能活。”不再把一生的幸与不幸都寄托在男子身上。
但是没有人天生就是无情的,也没有人天生就排斥感情,除非她受过感情的伤害,不再相信感情。
“朕曾经伤你就那么深么?”沈沉至今都不明白,他对敬则则是真的一颗赤心,每一次的争吵、冷战都是他在低头,即便有对不住她的地方,但不该让她伤成这样的。
“皇上是胸怀天下的大人物,所以不拘小节,可我是生活在内宫的一个小小嫔妃,那片巴掌大的天地就是我唯一的天地了,我的每一天就是由一个又一个的小节组成的。无可否认,皇上对我曾用过心,也算用心,但是你每一次的冷着脸转身,每一次逼着我认清自己的位置,每一次把我放在祝太后、祝贵妃、傅淑妃之下的时候,我的心就凉一次。你或者觉得这些将来都能补偿回来,可殊不知人的心也是能伤透的,也是能冰凉的。情不知所起,也可以不知所终。”
有句话叫,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其实还该加上一句的,情0欲偿而爱已逝。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两人都已经知道再没有回头的可能。敬则则的话或许半真半假,但却是真的伤人。
沈沉哪怕脸皮再厚,也无法再继续下去。
“皇上,回去吧,我也该启程了,否则就要误了船期了。”敬则则道。
沈沉缓缓地,似乎头有千斤重地点了点,伸手从袖袋里掏出一枚玉佩递给敬则则,“即便从此真的天涯隔绝,朕也希望你能拿着这个。”
敬则则看着沈沉摊开的手掌心里,躺着那枚他曾经送给她而被她扔在了犄角旮旯已经遗忘的半月形玉佩来。
上等的和田羊脂玉,中间一枚圆珠,可以转动。
敬则则从收到它的那天起,就没戴过。她不明白皇帝为何巴巴地拿出这枚玉佩来,但心里却有了一丝猜测。
“这是……”敬则则疑惑地看向皇帝。
“这是翔鸾。”开国帝后的玉佩,皇帝为团龙,元后为翔鸾。
“翔鸾?”敬则则严重怀疑景和帝在糊弄自己,她想起傅青素有一块玉佩,那才像鸾凤。
沈沉勉强笑了笑,“朕第一次看到翔鸾时,也有你一样的困惑。不过后来看太0祖起居注才知道,当初孝懿皇后看到这枚玉佩时,说它中间那玉珠像卵,所以名之曰翔鸾。”
很好,这谐音梗也算是绝了,敬则则忍不住吐槽地想。
原来她早就拿到翔鸾了,却是误会了傅青素。然则昔日的误会积累于心中,今日即便已经解开了,但那误会引起的负面的情绪却依旧还在。
敬则则摇了摇头,“我就不拿了,皇上拿去送给我之后的幸运儿吧,祝你们百年好合。”
沈沉没有强迫敬则则一定要拿走,因为知道她若是不愿意,拿走之后可能很快就送进当铺换银子了,这事儿敬则则绝对做得出来。所以他就显得很没有诚意的,毫不劝说地将翔鸾收了回去。
华容从车窗往回眺望,“娘娘对皇上说什么了?你又伤皇上的心了吧?他在那儿站着一直没动。”
敬则则淡淡地理了理衣裙上的褶子,“这天底下最不需要同情的就是皇帝了。他富有天下,什么都能有的。”
华容把头缩了回来不赞同地看向敬则则,“不是的,至少皇上就得不到娘娘的心。”
敬则则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傻华容,我的心只有躺在我的胸腔里才值钱,若是给了出去,就只有零落成泥的份儿了。而且你也不要老想着我与皇上的事儿了,咱们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不再依附于男子,若是咱们能踩出一条路来,像李菊那样的人看着我们,才会觉得生活有希望,这岂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华容懒懒地道:“主子若真想帮更多的李菊那样的人,你当知道你在皇上身边能做的事情会更多。”
敬则则最讨厌华容实话实说了。她不懂的是,自己如果留在了宫中就是砧板上的肉,皇帝还不是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到最后怕是难以善终。
说到底,敬则则就没相信过的帝王的情、爱。
她在沈沉身上从没找到过安全感,如今离开他之后才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敬则则探出脑袋望了望身后已经小得仿佛一个黑点儿的皇帝,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她知道那心里还有余热,还没有完全烧尽。然而余温是不足以取暖的,相爱的两个人也未必适合在一起。
彼此相望天涯,老的时候偶尔回忆一下,或许那时候她的医塾已经遍布天下,而他也能子嗣满堂,赢得生前生后的圣名。想来他的谥号不称祖,一个”世宗”肯定是跑不掉的。
马车一路往前,敬则则的眼泪一滴一滴向下,但脸上却绽放出了最好的笑容。
以后的生活,才是她想要的。
(正文完)
第145章 番外一
却说沈沉回宫后,便大病了一场,病如山倒,极为凶险,甚至于仓猝间立了八皇子为太子,以免玉山骤薨而朝廷陷于混乱。
然而这一切敬则则都不得而知了,远离朝堂之后,再想知道皇帝的一举一动那是极难的事情了,但即便是她知道了,怕也是做不了什么。
但大公主就在宫中,却发现了端倪,她父皇病重得几乎下世,她去皇帝身边时居然一次都没见到过敬昭仪,而明光宫的大门也锁上了。
然而敬则则的下落她却是打听不出来,皇帝身边的人嘴巴都很紧,不是她一个公主能问出答案的。一直到沈沉清醒过来能重新视事时,众人才知道,敬昭仪“又”去了避暑山庄将养身子。
毕竟是一个大活人,凭空不见了,皇帝总要给出解释的。
嘉和当然不相信敬则则会因病而去避暑山庄,她的脸色比自己还红润呢。避暑山庄让她想起了当年的事情,似乎敬昭仪也曾经因为开罪她父皇而被遗弃在避暑山庄长达两年。
但皇帝病愈后,神情就越发冰肃,看人的目光总是冻人骨髓,嘉和连直视他都有些不敢,何况还是打听敬则则的消息了。
春去秋来,冬藏夏至,寒秋却又再一次降临了。一年多的光阴匆匆就溜走了,嘉人坊的生意做得那叫一个红火,有敬则则画的几十张图纸,还有她当初的那套荼白银珠裙做镇店之宝,嘉人坊自然赚得盆满钵满。
利益一旦大到了一定程度就让人红了眼。
宋德妃的娘家宋氏本就有些没落了,如今眼见着这么多的钱财入账,自己却只能分得两成,如何甘心。以前敬则则是昭仪,是皇帝唯一的宫妃,他们不敢有任何动静,到后来敬则则远去避暑山庄,他们也不敢有任何动作,但如今快两年过去了,敬则则的一根毛都没再出现过,他们就有些坐不住了。
嘉和即便有心遵守当初的约定,可也经不住外家的劝说,她虽贵为公主,将来出嫁也有一笔丰厚的嫁妆,但总不能坐吃山空,有这样一股钱财源源不断地流入,她将来的日子才能过得顺心。别的不说,就是在宫里打赏人也顺手些,嘉和太知道在宫里生活银子的重要性了。
所以敬则则在秋天就收到了信,京城医塾的银子断流了,勉强能维持到明年春天。主要是古嬷嬷心地太善良,看到受苦受难的女孩儿就忍不住收留。敬则则在时,每月的月考都是要严格淘汰人的,但如今古嬷嬷忍不下心,二来也怕人闹事,主要是再没人在后面给医塾撑腰了。
敬昕生了个儿子,她男人任有安也去了北疆,所以她更是没有闲工夫管医塾的事情了。
至于郑玉田,本只是个医官,也没多少实权,如今更是沉迷于“验尸”当中,想要革新整个医经。
皇帝么,皇帝当然是不会再理会医塾的事情,但这是古嬷嬷的想法。
实际上她也不想想,若是没有皇帝照看,医塾里这一群妇孺就好似一块上好的肥肉,怎么可能平平安安无风无浪地走过一年又一年。
而敬则则这边则彻底知道了什么叫人走茶凉,这大抵就是最现实的写照。
不仅嘉人坊出了问题,就是想和两位嫂子以及敬昕合力打造的“秘阁”也停摆了。敬则则在南定州的时候没敢拜访她爹,只叫守门的送了封信进去,险些没把定国公给气得中风。但事后因为抓不到不孝女,定国公也无可奈何。
后来他听得皇帝重病,以至于不得不立八皇子为太子时,就私底下在自己家中跟敬则则断绝父女关系了。所以敬则则的两位嫂子以及敬昕都不敢再跟敬则则往来,这就是大家长的权威。
敬则则收到信的时候才刚从海船上下来,她在海外却还很顺利,不仅找到了极佳的原材料地,还带回了一个黑得像桐油的矮胖女孩儿妮娜,是她把妮娜从魔窟里救出来的,但妮娜也帮了她许多。敬则则本来打算得好好儿的,以后海上的生意就交给妮娜管理了,结果一下船就遭遇了现实。
她要做的事情本就不容易。
敬则则是悄悄地回到京城的,她知道自己不回来,古嬷嬷会找不到主心骨,好不容易办起来的医塾可能就会半途而废。
古嬷嬷见着敬则则时,真是老泪纵横,“先生瘦了,也黑了。”
不黑不行啊,海上的阳光太烈了,伞都遮不住。
续过别情坐下后,古嬷嬷一脸愁容地看着敬则则,把近来遇到的棘手的事儿都说了一遍。
敬则则也是叹息,“如今我为民,她为大公主,即便是打官司恐怕也不好打。”敬则则说的是嘉人坊毁约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再求助于皇帝,在放了那么多狠话之后,再回头求人,以敬则则的臭脾气宁肯死也不低头的。
古嬷嬷也知道敬则则的倔强。
“嬷嬷,但是秘阁的事情还是有希望的。即便我爹不许几个嫂嫂再入股,我总能找到其他人参与。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且京城大,居不易,来时路上我就在想,把医塾迁到南定州去。”敬则则道,“你以为如何呢?”
“可是许多女孩儿的家人都在京城,未必肯跟你走的。”古嬷嬷道。
“那也没办法,我养着她们可不是来当姑娘的。”敬则则道,“而且我观这医塾里有好几个女孩儿家境似乎很是殷实。”
古嬷嬷脸红了,“她们交束脩交得多,我想着教一个也是教,就收了。”
敬则则笑道:“嬷嬷别这样,我不是在责怪你,反而觉得这样也不错。咱们本来求的是让女孩儿们能多懂点儿医道,哪怕自己不做大夫,将来也能更好地照顾家人。幼儿妖亡率高,说不定她们懂了医道之后,就能照看得好些了。”
古嬷嬷闻言松了口气。
“嬷嬷,我知道你也想留在京城,但京城的开销实在太大,我想着这院子如今也重新修复好了,打算卖了换成银子,去南定州重新开医塾,那样就能支撑很久了。”
“可是那边天远地远的,没人照料,那些泼皮无赖来找麻烦怎么办?”古嬷嬷可不是平白担心的,自古寡妇门前,尼姑庵里是非都是极多的。
“所以我打算给我爹写信,死缠烂打,好歹我也是他的骨肉,总不能一点儿亲情不念,让我在南定州被人欺负吧。”敬则则笑道。
但是劝说女孩儿们,以及卖院子还有缠得她老爹点头都是需要时间的,敬则则只能暂时留在京城的医塾里。
没几日她就迎来了第一个访客,是许久不见踪影的郑玉田。
他来看看医塾的情况,顺便兴奋地连比带划地给敬则则讲了他学仵作验尸那样发现的许多新奇的事情。比如他找遍了人的全身,找到了心脏所在,找到了肝脏所在,找到了许多,那肾脏却并不在老祖宗传下来的图谱所在的位置等等。
临到最后,郑玉田才道:“皇上最近让我去敬府替一位姑娘看病,她天生有些不足,是胎里带来的症候。”
“嗯,我家何时多出来一位姑娘?”敬则则不明白为何郑玉田突然提及了一个她不知道的人。
郑玉田欲言又止,最后才道:“那位姑娘生得有七分像你。”
敬则则扬扬眉,这是他爹的算盘么?从敬氏其他支脉找了一个跟她相像的人送到皇帝跟前?景和帝居然让郑玉田去诊脉,这是放在眼里了?
七分像自己,那自然是极美的,最要紧的还是极嫩。
敬则则心想,亏得自己没对皇帝有任何期望。
定国公一直拒收敬则则的信,最后是敬则则要挟他,如果再不看,她就要当众宣布自己的身份,让国公府跟她一起湮灭。皇帝虽然隐瞒了她的行踪,但私自逃宫的皇妃那是死罪,她娘家也得被牵连。即便皇帝不想惩处她,但这件事如果推到了众人面前,即便是皇帝那也有不得已。
最后定国公才不得不捏着鼻子,每天收下敬则则的信。
敬则则也知道不能把自己爹给逼急了,威胁的招数只能用一次,用多了就太伤感情了。但信每日一封送进去如石沉大海,她爹估计没看就烧了。
所以敬则则最后只能登门拜访,被拒绝,她就站在门口让人看。
似她那样美若朝阳的容色,自然会引得人驻足,以至于定国公不得不又捏着鼻子让人把敬则则给放进了府中,但他依旧不肯见敬则则。
敬则则便在府中的花厅里给她爹写信,再让人送过去。
去得多了,敬则则自然就遇到了回娘家的敬昕,她是真的命好第一胎就是儿子,在任家可是站稳了脚跟,腰杆挺得老直的。
敬昕也看到了敬则则,却没上前,只远远地朝她行了一礼,然后指了指定国公书房的方向,意思是她爹不许她们跟敬则则来往。
这算是“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吧?敬则则自嘲地想。
敬昕虽然对敬则则敬而远之,但对那位新出炉的堂侄女儿敬芸却是嘘寒问暖的。原来敬昕上门是受她爹所托来带敬芸出门做客的,这是要把敬芸给推到众人的视线里去。
敬则则见着敬芸时,不由吃了一大惊,郑玉田说什么七分像那真是委婉了,敬芸至少有八分像敬则则十几岁的时候。那样稚嫩,那样天真,眼神也是一般的清澈。只是她更为稚弱,天生不足让她显得楚楚如捧心的西子一般,容颜绝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