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隽临走之前,闹完了那一场,赵徵把她眼泪擦去的时候,听见她慢慢问:“是真的在怕我不要你,怕我因为你想杀了江子期而不要你?”
赵大人略一沉默。
宋大人低低笑一声,笑得他脸皮滚烫。
半晌,她说:“我怎么会不要你。”
“可我不想让你被人骂作乱臣贼子。”
宋大人抿着唇笑了。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不能有两全?我偏偏要成全你的愿景,也要成全我的声名。”
那是八月,除却南边叛乱掀起一点小小的水花,天地还处在一片太平之间。世人忙忙碌碌,柴米油盐,在欢喜与龃龉之间轮换着走过人间年岁。
只是平静下头总有硝烟,北方边城之外,合黎的王饮恨归乡,此刻赤红一双眼,正虎视眈眈。
“他策反了我派去合黎的使臣。”
宋隽搓着手:“好在我也有零星几个探子埋在他身边,不然就得懵懂无知地被人打到京城外了。”
这是玩笑话,却也有几分认真。
沙盘之上,两军对垒,泾渭分明,年轻的殿帅负手逆光而立,身上拢着一层金边:“我那探子送来书信的时候,他就已经准备要出征,如今只怕已抵至边关,管家告诉了他边关布防,取下边关,其余的便都如囊中取物一般轻易了。”
国朝布防首重京城,其次为边关,这两处是最紧要之处,严密程度不相上下,其余州府则相对松泛,若举大军入侵,攻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也会是损失惨重的结果。
宋隽语气倒还算轻松:“不过我那府上的布防图都是陈年的旧玩意儿了,这些年变动颇多,他压根儿攻不进来也说不定,只是以防万一,我还是得自己去看看。”
她瞥他一眼:“我和萧峣也打过许多回,差点死在他手上的时候也有,如今兵马粮草都不中看,还得提防着朝野里的明枪暗箭,这一仗不太好打,我若不能活着回来,那也不想你太难过,恨我的时候知道我死,总比…要好一些。”
万一败了,他大约也不会那么难过,届时倘若他父亲身死的事情被人曝出来时候,若事情属实,他也能理所当然地恨她一点。
这事情仿佛一根刺扎在宋隽心头,倘若没有这样的事情,她或许也不会这么瞻前顾后,也笃定至极了除此之外,无论她做些什么,赵徵都不会恨她。
可那是他父母。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倘若有人告诉她,祖父的死与赵徵父亲有干系,那她可以对赵徵平常心相待么?
她做不到。
宋隽想,若能有机会,回来把话说开,那自然是最好的。
若回不来,那就,回不来罢。
赵徵被她这话说得笑出来。
他勾结长公主殿下要谋逆的时候,也是这么缜密地瞒着她,想着不告诉她,等事成之后,再去把人劝解回来。
然后转头也被这么反将一军,拿捏住了咽喉。
宋大人也想到这一茬,摇着头笑一笑。
“只是忽然就觉得没必要了。”
她眼微微垂下去:“我不想你难受,可说出口了,发现我也不想你恨我。”
宋大人感慨地摇一摇头:“我想到我这一去,倘若变生不测,我死于非命,到死你都是恨我的,那我到死都不甘心。”
他们彼此不欠对方的,精打细算、替人筹谋,只是因为爱着对方而已。
到如今他父亲究竟确切死于谁的毒手,尚未可知。
宋隽想,倘若他赵大人当真会因为这样的事情不分青红皂白地迁怒她,轻而易举就把过往都抹煞了,那这样的人,倒也不值得她这么自我感动地为他筹谋。
赵徵抬着眼瞥她,把人手腕捏住,宋隽没对他设防,被人轻轻一扯便跌进他怀里去,
“谁说我不恨你。”
他手指揉捏在她后颈上:“我不会再做那样的事情了,不会再自以为是为了你好,把所有事情都瞒着你了。”
宋隽埋头在他颈侧,轻轻地,叹一口气,终于慢吞吞把事情和盘托出。
“是我把江晄交到叛军手里头的,那些也算不得叛军,悉数是我的亲兵,演出戏罢了,一是为了让江晄名正言顺地被认下,二是为了让江子期,死得理所当然。”
“如今那小孩儿好好儿的,没跟着他们奔波,就藏在长公主殿下府里。”
叛军进城攻入宫门时她不会在京城,或许正和萧峣缠斗也说不定,来不及救驾实在有情可原,至于中书令赵大人,事发突然,他又怎么知情,更不必说调遣兵马赶去救驾。
她语气平和:“当初江子期登基,是皇嗣死绝,无可奈何,倘若他死了,那扶持齐王遗腹子也是无可奈何。”
至于江子熙的野心,那是她和江晄姑侄两个之间的事情,宋大人一时半刻不想管那么多了。
“所以你买通了太医令和江子期身边的内侍。”赵徵慢慢道。
宋隽瞥他一眼。
赵徵语气平淡:“宋大人,你盯着我身边的人,我也看着你呢。”
宋隽抿着唇:“是。”
“那个封了美人的小姑娘,到后来也借着那内侍搭上了我,我早些时候送去江子期殿里一味安神香,天长日久地给他闻下去,到如今,想要他的命,也就只差一味药饮子了。”
她早些时候,眼前偶尔还晃过那个十五岁的,眼眸干净的羞涩的江子期,只是后来,这小孩儿一点点被江子期自己亲手扼杀了。
她走后,原本在南方胶着的那伙“叛军”会反转局势攻进京城,江晄会被挟持着登基,而长公主殿下则会在不久后发动宫变,“清剿”叛军头目,至于江子期,他将殒命于这场‘意外’之中。
“我不想你掺和进这件事情里来,彻头彻尾,就让这是场来不及反应的意外。”
宋隽垂着眼,慢慢讲。
在她劫下江晄、收到探子发来的书信的时候,心头就已经布下了这个局。
隔了半晌,赵徵才问:“倘若真如你所说,萧峣可能连边城都无力攻破,你怎么会担心自己回不来?阿隽,萧峣手里还有什么?”
宋隽没瞒下他,沉默下来。
赵徵抬眼看着她。
半晌,她轻轻道:“我猜,或许还有,帝王手里的那份军事布防图。”
管家跟了她这么久,难道会不知道那图是假的?
且明明临摹就可的图,为什么要窃走,仿佛处心积虑,想引起她注意一样。
或者说,转移她的注意。
“我在想,那个帮着江子期和萧二搭上线的人,真就只帮他们搭上了线吗?是不是还做了些别的什么?”
宋隽抬眼,对上赵徵担忧的神色:“怕什么,赵大人,倘若我猜得是错的呢?”
她把他手指握住:“既然如今你晓得了,那帮我个忙罢,我要你做我在京中的后盾,江子期我不放心,我只怕会被截断粮草。”
赵徵把那手指回握住,他哑声答道:“好。”
宋隽对他莞尔笑起来。
可惜她猜的是对的。
固若金汤的边城轻易叫人攻破,萧峣长驱直入叁百里,沿途州府没有或者说来不及有招架之力,便纷纷落败。
消息送到时候,大军压境已至会州。
当年的宋小将军临危挂帅,披甲上阵,去独当一面。
那对她来说也是场恶战,被胜仗饲喂一路的合黎兵士杀红了眼,士气高涨,实实在在的浴血厮杀。
宋隽带着人背水一战,不眠不休叁天叁夜,借着地势艰难无比地守住了那一战,换回个首战告捷的结果,把倦怠的军心鼓舞起来。
然后就传来了那诛心的流言。
赵徵在京城时切断了从京中到渊峙山的通信,严防死守不许人把话传出去。
但其实这些都是徒劳,因为这样的流言率先在阵前传播起来,这是萧峣的手笔。
而在江子期的推波助澜下,京中的流言也无可避免地传播了出来,阵前阵后地接上了头。
将军背抵着京城奋战,猝不及防地被人在身后放了冷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