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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宗正寺一出来,暮贞便去了大明宫。她的身份虽然特殊,但是有天后的懿旨在身,入宫并无阻滞。宫阙如旧,仍然如第一次进宫看到的那般,恢弘壮丽,威严肃穆。她仰头,望着参天的高阙,觉得以前以为的这个天下最好的地方,其实才是世上最可怕的地方。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随时可以将人吞没,悄无声息。天后这么多年都站在最高处,若非有十足的心机和手腕,如何能获得这样光鲜无匹的荣华。
    她想起了自己的娘亲,虽然只是一幅画中描绘的美丽,但是仍然可以窥见她的风华。天后说过,她们曾经十分交好,都是不信命的女子,都是一样的可怜处境。然而,她们却终究走了不同的路。人这一生,从来都是求仁得仁。
    天后在望仙台上,云鬟高髻,钗环鸣佩,高贵如传说中的西王母。缓缓走到台上的暮贞,看着她端严的站在那里,慌乱向前走了几步,跪倒在她的身边。
    天后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青色的缁衣,刻意遮掩的头部。她瞬间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沦落到感业寺的自己。也是一样的青春年华,也是一样的悲戚可怜。只不过那时她的目光中有熊熊火焰,燃烧着不肯屈服的欲望,可是暮贞的眼里却只有淡漠与荒凉。她来这里的目的她又何尝不知,李贤是她的儿子,若不是骑虎难下,何至于置之死地。这个儿子,一直都在忤逆着她。别人说他是韩国夫人的儿子,他便相信,长这么大一直都不肯与她亲近,做亲王时便总是想着联络朝臣,劝她放权,当了太子后更想着与她分庭抗礼,夺权上位。天下之人都认为女子就该养在深闺,相夫教子,后妃就该一辈子在深宫中寂寞终老。可是她一步步走到这个位置,受过别人都想不到苦,忍过所有不能忍的事,再让她去放手,怎么可能?皇帝身体不好,她帮忙处理政务时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兴趣所在,论心胸气魄,论见识气度,她并不输给天下男儿,别人有偏见就罢了,为何她的儿子也是这般。一个是这样,另一个还是这样!
    不由得想起了弘儿,这个孩子与感业寺中偶得,帮助她渡过了最难的岁月,回到宫中。也许是因为她那时吃的不好,总有忧思,弘儿生下来身子便虚弱,再加上后来的很多事情,才会早逝而亡。弘儿的死,是她心里的伤痛,虽不向人提及,但是暗夜时,却时有惊醒,泪流满面。一个儿子已经死了,另一个儿子……她又能狠下多大的心肠。
    “贞儿前来所为何事?”她问,声音威仪,却包含怜悯。
    “臣妾……不……贫尼本不该来此冒昧觐见……”她还是如以前一般谨慎小心,说话的声音怯怯的,带着犹疑,仿佛在思忖应该如何开口才更合适一些。
    “贞儿,在这里,你不需要这般说话。有什么所思所求,直说便是。”天后扶起暮贞,这句话一出口,便是给足了面子。
    “求天后怜悯,他虽然犯了大错,还望天后……”暮贞又一次跪了下来,可是话未说完,天后的声音却自上方沉沉落地,果断又冰凉:“这件事情自有律法处置,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即使是天家也不能带头违背,否则如何取信于民。”
    暮贞伏在地上,青石冰凉又坚硬,知道无法回还,还是抑制不住彻骨的冰凉和绝望。
    “光顺还小,不过也是受父牵连,毕竟是我李家的皇孙,贞儿,孤会护他周全。”天后又道,这句话于暮贞而言仿佛天籁,她就像一个突遭大赦的犯人,获得了巨大的喜音。
    感激的抬起头来,已有了泪光。她以前不爱哭,也不知最近为什么总是流泪。
    “说起来,贤儿也是孤的儿子……”像是一句慨叹,像是一句承诺,暮贞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却也不敢以为这就是曙光。匆忙谢恩,无比真诚,能赦免光顺,已然是十足的恩典了。
    回到尼寺中,又在佛前跪了一夜,好像把所有经文都念了一遍,仍觉不够。
    时光荏苒,暮贞得了允许,白日会带着光顺去看他,虽然不再有身份,但是一家人在一起,也有许多欢愉。光顺住在安仁坊,身边有乳母照料,安仁坊离裴府很近,碧倾也会时时照拂,这些让暮贞安心不已。
    事情尘埃落定之时,已到了永淳二年。圣旨下来,流放巴州,房氏随行。无论如何,也算是一个结果。她听说巴州湿热,民风彪悍,心里暗暗下了决定,只是谁也没有告诉。
    年年柳色,霸陵惜别。以前来这里送过贺兰,这次去送别的人,竟然是她的夫君。记得以前他府上有一个叫王勃的才子写过一首诗,其中有两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当时读到便觉得豪迈大气,虽不完全合适,但也有几分说出心意。她已经有了决断,便不再伤心,只看着他,双手合十,念了一声“南无”,祝祷他一路顺利。她的身份摆在这里,亲昵之举自不该有,可是李贤还是想将她拥入怀中。
    “贞儿,回去吧,风沙太大!”他触了触她的手,在别人发觉之前又放了开来。缠绵的触感,无限的情感,并不称这样伤心的场面。想必幽禁久了,他也释然了,废黜流放的皇子并不只有他一个,每个人想必都不甘心,有些人也会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归来。但是他却看开了,自小生活在这个城中,总听人说九州风物的美丽,从来无缘得见,现在离开,也是解脱。
    巴州,山遥水远,天高云阔,若是换种心情去想,倒也不算可悲。他翻身上马,又回首看了一眼长安,锦绣繁华的长安,天下之中的长安……再不相见,再无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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