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有什么目标……”宋媛还没说完,被程为的声音打断了,他问:“是蒋鲲鹏么?”
宋媛转身来点了点头,电话里同时也响起鲲哥的声音:“是谁?是不是程为?”他仿佛早有预料。
他们俩这样一来一回的问答,把宋媛搁置在了一边,她接着成了个摄像头支架。
程为倚靠在门边,朝她伸了伸手,示意她把手机递过来,他自己拿着。宋媛像从前读书时一样,总是程为对的时候多,总是她言听计从的时候多;极顺手的交给他。
“你好,蒋鲲鹏。”程为语声简短。
“真的是你啊!”鲲哥在电话那头中气十足又有点阴阳怪气,“果然是你,程为。”
宋媛身不由己的凑到门边来,站在程为身旁,她竖着耳朵听他们对话,怕鲲哥说出什么令人惊慌的话来。
程为和蒋鲲鹏这些年都没什么联系,他们互相寒暄了几句,问了问彼此的近况。宋媛目光警觉耳聪目明,鲲哥若有似无的提起:“咱们三个人还真挺有缘的,要不是宋媛急着要找工作,凑巧考到你们那儿,我都打算跟我妈说,把她弄回去教书了,是吧,宋媛?”
程为听着没说话,只抬眼看了看身旁的人。听见宋媛毫不留情的否定道:“哪有,我不爱教书,一早就跟你说了,你别给我瞎帮忙。”
“你看你这个脑子,不老老实实回去呆着,能干好什么工作?”鲲哥马上回怼,一脸不耐烦。
“我工作做得挺好的,你少操心。”宋媛把头凑到镜头前去,和鲲鹏吵架从来没输过。
“额嗯,那个,程为,你工作怎么样?国内的研究院环境好么?”鲲鹏忽然换了话题,转向程为。
“还可以,挺好的。你要回来么?”程为寥寥一句。
“那,工作也不忙吧,有女朋友了么?”鲲鹏嘻嘻笑着,假模假式。把宋媛听得一颗心提上来。她在自己砰砰的心跳声里,听到程为平稳如常的声调:“还没有。”
还没有!他说还没有!
她终于没忍住,抬头来看他,两只大眼睛里凝着明亮的光。他们本就挨着,只有半尺的距离,程为略偏头,正捕捉到她一丝惊异的眼神,他回了个眼神给她,意思是:怎么?你以为我有女朋友?!
面对面的好处,能随时感受得到彼此眼神的温度,鲲哥远在海外,吃了距离的亏。这时候只他一人还在说话:“哎,那你怎么没找个师姐、师妹什么的,你们这七八年的学也是白上了。我说,你要是没遇到合适的,程为,我给你介绍啊,我手里优质资源可多了,国内国外的我都有,你说说你想找啥样的?”
程为从小就能一心两用,说话和目光交流他一点儿不耽误,回应道:“那就不用了,我也不着急。”
“怎么会不着急呢,你不着急,你家人还能不着急啊,我帮你找,谁让咱们是从小的同学呢,放心,保你满意。”
大概这个话题,超出了程为的兴趣范围,他面无表情的把手机还给宋媛,朝她着意看了看,意思在说:剩下的天,你来聊吧。
宋媛会意的接在手里,自动切换下一话题:“鲲哥,你怎么没去你的花花世界?上次的隔离霜女神,没有下文了么?”
“诶,对啊,你不是说去游山玩水的么?怎么还在你那小房子里呆着?”
“哦,我们单位安排假期值班呢,我排在 2 号,就哪儿也去不了了。”
“哈哈,”鲲哥一如既往的没什么同情心,他开怀的说着:“那正好,你别去了,等我回去,咱俩一块儿去,我也去看看大好河山。”
程为站在电视柜旁听着他们聊,他眼中盯着宋媛的反应。
宋媛其实没兴趣和鲲哥同行,他们以前一起去玩过迪士尼,宋媛深知她和鲲鹏同学的兴趣点相去甚远,实在不必硬扭在一起玩儿。她摇着头说:“别说我等不到你回国,就算你回来了,我也不爱跟你一块儿去,每到一个地方都赶得什么似的,不知道急什么!”
“我那不是……”鲲鹏正想给自己解释两句,宋媛刚好一转身,他看到了一张深色沙发,在电话里叫起来:“宋媛,你真的买沙发了,走过去一点,让我看清楚,不错不错,等我回去了,我躺那儿刚好合适哈。”
宋媛听完立刻翻了个白眼儿,什么合适?哪儿合适了?她特地走近,让他看个清楚,同时解说:“你看到了,我这是个小沙发,盛不下你的大长腿,别打我这地方的主意。”
“没事没事,我哪儿都能将就。”
“你要是没事儿,我就挂了,我事儿可多了。”宋媛看了看站在房门口不远处给手机充电的程为,当然这时候,鲲哥显得特别不重要,她没等他说下文,就把电话挂断了。
宋媛解决完了鲲鹏,转身来,同程为对视了一秒,她努力打破沉默说:“那个,你要是电量不够,充电宝借你带走吧,我不常用。”
“你这是希望我快点儿走?”程为也是思路与众不同得很。
“没有,哪有,那你,你慢慢充吧……”
说得程为一时没想出回话,凝滞在那儿!
程为那天走后,宋媛笼在一点憧憬的情绪里,沉默了一些时候。她转回卧室去,坐在床沿上,他说他没有女朋友,嗯……没有好啊。哪儿好呢,她没敢往下深想,大概是怕失望,只敢想这一点点。就是这一点点,也让她觉得特别高兴。
与宋媛的默默开心不同,程为在回去的车上,并不特别高兴。车子开过湖滨路口,街灯晃过,他眼底郁郁,渐渐凝结了眉心。她本来是打算假期出行的,她想去哪里?蒋鲲鹏说可以陪她一起去……他不能,她想去的地方,他不能陪她一起去。他是被禁锢在这儿的困兽,受了诅咒一般,离不开这儿半步。他借着车窗外光线的昏沉,垂眸难过了一会儿,在心里沉沉的想着,这样越走越近,几乎不能自控,是要把她一起拉进这牢笼里么!
第14章 有意
程为提早一个路口下了车,他在街口的便利店里买了一块巧克力,他其实不太喜欢吃甜食,只有巧克力可以接受。他小时候也爱过各种零食小玩意儿,同其他孩子没什么两样,但从他爸爸出事后,世界就变得不一样了。
他有时候想,是命运在他的生活里加了太多料,唯独忘了放糖;他跨过一个又一个艰难险阻,个中滋味尝得太多,渐渐失掉了味觉;只好自己动手,添一点甜味进来,巧克力又苦又甜,喜忧参半,和他现在的生活一样。
走在渐浓的夜色里,他像一台精密仪器,精准运转不停,这时候忽然当了机,放空在那儿。
“哥!”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叫他,一个同他身高相仿的女孩儿由远及近的跑来,脑后的马尾辫左右有节奏的甩着。
“端端?你又跑去哪儿了?这时候还没回家?”
“我跟大爷大妈们跳广场舞去了,我妈知道的。”端端伶俐的回答着,她画着很浓的眼妆,眼周亮闪闪的一圈,生动的朝表哥挑挑眉。
程为看见她这幅打扮就眼晕,调开视线说:“你去跳广场舞,你妈能信么?”
“信啊,干嘛不信,我确实是啊。”端端一边言之凿凿,一边凑上前来抱着程为手臂,亲热道:“哥,你这大周六的,去哪儿了?是有小姐姐约你么?”
程为把手臂抽出来,端端贴上来又抱住。程为把剩下的半块巧克力拿在她眼前晃了晃,她立马松开了手,接住了巧克力。
程为没说话,端端嘴巴说不停,“哥,我姑今天挺好的,都在店里,没出去乱跑。”接着又说:“哥,你今天是加班去了么?还好你不在,今天那个小林姐姐又来了,和我妈在那儿有说有笑的聊了一下午,瓜子儿磕了那么大一堆……”
程为停住脚步,转头来,还没开口,端端先嬉笑着会意道:“你放心,她已经走了,我出来的时候看着她走的。”
程为放心的继续往前走去。端端还在耳边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他没再听清。
下周五,他要带妈妈去医院做复查,还要和黄医生再商量一下,是否能减少药量,持续的用药,他总觉得不利于妈妈社会功能的恢复。然而能在多大程度上恢复,他也不再抱希望了,像他舅舅说的,吃了这么多年药,是不能变好了。
宋媛在假期的第三天,想起要打个电话,慰问一下在远方的老宋和刘女士,她前几天应刘女士的几番明示,给她买了一条价值不菲的丝巾寄回家,此时顺便问一下她收到礼物后的心情如何。
“妈,你干嘛呢?”宋媛寒暄。
“哦,媛媛,我和你爸在海南呢,哎呦,海南这儿真热,还穿短袖呢……”刘女士兴奋的在电话里说着。
被宋媛的疑问句打断了:“妈,你和我爸出去玩了?你们怎么没人告诉我呢?”
“告诉你,你还能来咋地?告诉你有啥用?”
她妈妈一句话把她说得没了下文,宋媛勉强接过话头来:“哦,那个,妈,我给你买的丝巾,收到了么?好看么?”
还好这是中年阿姨最爱的话题,电话来传来妈妈欣慰的回答:“哦,丝巾啊,收到了,好看好看,我都戴着呢,一会儿拍照给你看。”
“穿短袖你还能戴丝巾呢?那不热么?妈。”
“热什么?你这傻孩子,为了好看谁会觉得热!哎,我不跟你说了,导游要走了。”
宋媛听着手机里一串她妈妈喊“老宋”的声音,自觉地挂断了电话,爸妈的退休生活如此愉快,她就别去打扰了。
程为这时候,正在辅导端端做物理力学题,端端今年上高二,是个欢脱的不爱学习的青春少女,世界在她眼里,除了玩还有吃;她成绩特别稳定,也不偏科,所有功课都考不及格,但酷爱跳舞,她跳爵士舞,跳舞时她是人群里闪亮的星,其他时候,她是棵灰头土脸的菜。
程为受舅妈的指派,一有空就辅导表妹功课。不过,像旱地里泼水,玻璃前吹风,端端刀枪不入油盐不进。他今天给她讲这道复杂的力学题,端端正在转笔,眼角的不屑,那表情仿佛在说:讲完了没?讲的啥?一个字也没听懂。
程为画完受力分析图,一伸手把她手里的笔打掉了,严肃道:“看懂了没?这种题型讲过好几遍了。”
“哎呀,你讲吧,我听着呢。”美少女不耐烦。
“是听见了还是听懂了?没听懂快说。”
“听懂了听懂了,你快点儿讲你的吧,你讲完不忙点儿你自己的事儿去么?”端端垮着肩头,朝程为书桌上瞟了一眼,道:“看会儿你自己的书,那书叫啥名儿……”她伸长了脖子去瞄了瞄,分辨道:“《大宪章》……”一边在心里想,这什么破书,听名字就无趣到土里。
程为抬眸瞪了她一眼,恪尽职守的分步骤又给她解释一遍。端端下巴抵在桌面上,向他摆摆手,示意她会了,不用再多言。
程为转身坐回自己书桌前去,等他再回头时,看到端端正埋头奋笔疾书。哟,是开了窍么?还真听懂了?他不可思议的微微偏身,打算看清楚一点。
这一换角度,才发现,端端正压着另一份试卷,对着那份试卷一字不落的抄写。果然是静悄悄,在作妖!
他突然伸手过去压住端端右手,她吓了一跳,警觉地抬头来。
“不会就说不会,抄完了还是不会。”程为说着,顺手把那份写完的试卷抽出来,扫了一眼,这份试卷写得真工整,字迹娟秀整齐,字体有些眼熟,像一个从前他熟悉的人写的。
“哎呀哥,别吓人好不好。我马上写完了。”端端缓了口气,伸手抢回试卷道:“你再讲,我也不会,我这样快点儿写完了,你不是也能交差了。”
“交什么差,你现在填满了,考试不照样不会?”
“我现在会了,考试也还是不会!”端端理直气壮,一把拽回卷子,继续抄起来。
程为站在一旁看她写,莫名觉得她说得也没错,确实是怎么讲她也不理解。他低头看那份写完的试卷,解题步骤清晰,写的整齐简洁,写字的习惯和宋媛很像,她总是最后一笔会稍稍长一点,他一眼能认出。
好像也是高二时,宋媛的数学练习册曾经弄丢过一回,她自己不知情,是交给小组长后不见的,估计是被人拿去抄了,然后那人没给还回来。数学老师上课时讲评作业,顺便惩罚没有按时上交练习册的三个人,破天荒的叫到宋媛的名字,老师自己也有些疑惑,反复看了两三遍,但本着一视同仁的原则,她让没交作业的同学站起来。
宋媛解释说我交了,放在组长桌子上的。老师于是让小组长上去自己找,确实没有。最后宋媛也被罚站了一整节课,并且被要求写一份五百字的检查。她做了许多年的模范优秀生,十几年的读书生涯里从没接受过这样的惩罚,下课时,忍不住红了眼眶,坐在座位上许久没有动。
那天上课结束,他看着她坐在那儿低头写检查,没有下楼去吃饭,一直疑心她低着头是因为在哭……
那时他们高中是封闭式管理,不到周末是不让学生自由进出的。他生平第一次在放学后从学校的教学楼后翻墙出去,帮宋媛买了一本新的数学练习册回来。第二天一早放在宋媛课桌上。他还记得她早自习进来,看到这本崭新的练习册时露出的惊讶表情,她拿在手里,四下看了一圈,迟怔了许久才坐下来。他那时甚至还想过,如果老师要让她把前面的空白补齐,他打算帮她一起写,好在后来老师没有追究下去。
这时候,看着端端在抄作业,他忽然想起这些旧事来,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他恍神儿了一会儿,继而转身坐回书桌前,桌面一角,摆着一只栎木相框,里面是有一年他和宋媛还有蒋鲲鹏一起参加航模比赛时,带队老师临时拍下的照片,照片上本来是三个人,他后来自己做了处理,只留下了他和宋媛,宋媛其实只拍到了侧影,她微微转头,像是要跟他说什么,有风吹过,她校服衬衫的衣领被吹得卷起半边,显得照片上的人既生动又温柔。
他看着照片上的人,那人现在就在不远处,她在忙什么?他心里隐隐的想着。
她在……在忙着做一道新菜,放假前,师傅送了她一大包霞浦特产,头水紫菜,还详详细细的教她做紫菜煎。她这时候正在厨房里认真的搅拌地瓜粉,按师傅说的,抓拌均匀,油温七层热,开始下锅煎。
很好,按照标准作业流程,她做的一步不错,可惜成品不行,外面焦黄,里面粘湿,似乎还有点儿没熟透。
她端着盘子坐在餐桌边,有点儿沮丧,正午的阳光照在窗外几棵马尾松上,参差疏离像琴键上落的光。
要不,请教请教师傅吧,也许是地瓜粉里水加得太多了,宋媛自己反思着,一边伸手把手机拿了出来。
手机屏幕打开的一瞬,她忽然被那亮光照得怔住了片刻。打给师傅么?还是打给程为……
也不是不喜欢师傅,只是更喜欢程为。
“喂,程为,”她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心虚。从前她最反感这种蓄意已久又佯装随意的行为,曾经因为陈欣欣总玩这套欲擒故纵的把戏,她不肯跟人家做好闺蜜。到如今,她也不敢审视自己的行为。果然,做人还是要宽容,吹毛求疵还是太幼稚了,谁都不知道自己将来会走到哪一步。
“怎么了?宋媛。”电话里响起程为的声音。她看不到,程为因为要接她的电话,从书桌边迅速站了起来,瞟了一眼旁边抄作业的端端,自己绕到客厅的阳台上去。
“那个,我问一下,你会做紫菜煎么?”她有点儿不那么理直气壮。
“你这时候还没吃午饭?”他 get 到了其他点。
宋媛被他问得,僵住了一秒,坚韧的解释:“不是,这是我师傅给我的,她教我做紫菜煎,说是小吃,不算正经菜。”
她一通解释,说完才发觉糟糕,说漏了嘴,磅礴的热血涌上面颊来。
似乎那头的程为也是智商临时掉了线,他脱口问她:“那你怎么不问你师傅?”
她没有陈欣欣久经沙场的经验,这时候本该覆盖些别的话题,把这点儿尴尬遮过去,结果她心虚的语塞了,只顾着脸红,没想起来补救。
程为话音一落下,仿佛提醒了他自己,他立刻智商回归,心里清明起来。还好他们是在电话中,彼此看不见表情。他没忍住,嘴角弯上来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