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艾听见七美带着怯却的声音跟她说。她想,梦丽可能已经捷足先登,抢着去开单了。
否则七美不会委屈里带着不甘的小怒气,她笑。然后端了一罐山珍野菌汤,以一枚杏黄色土盅盛着。
上完这菜,苏艾把隔热手套放到流理台,从围裙口袋拿出点餐簿,按压式签字笔她总习惯直接在右腿外侧扎针一样轻戳一下。咔嚓一声。
像开启什么神密奇境的轻巧预示。
她喜欢一晃而过的,一切事物。
钟鸣是中餐为主的五星酒店。在国际广场的巨大建筑群中,它拥有一幢二十一层大楼及环绕在周围的休闲区和购物区等诸多相对矮些的楼。
苏艾找兼职时曾在它和相去不远的益明会计师事务所权衡再叁,但终于还是选了只做一名服务员。
益明的助理实习工资太低了。虽然日后会有很高的涨幅,可短期内,在苏艾急着筹集学费的档口。钟鸣餐饮部经理用一口正宗英式英语对她简短的面试过后,让她做了领班。
苏艾穿过一排屏风阻隔的小长廊。
左边,是碎石垒砌的水潭。不深,接露天雨水,偶有大雨时,自动玻璃窗会将它排除在外。也不浅,她一眼看不到底部。从石缝长出的喜阴蕨类植物让人很难相信这里其实是一幢高楼的顶层。
这源潭,总给苏艾一种,天心地圆,的印象。
她习惯性预备推推眼镜,准备将这汪水好好看看,于是发现自己早将那副黑框眼镜彻底抛弃。
果决地,毫无任何拖沓。
所以她能心无旁骛的使用现在这幅隐形眼镜。
同样彻底而毫不拖沓的,亦使她分外安心的是,她随即离开了那间出租屋。
已经毕业回本省的师姐也换了电话,旧号里传来的,对不起,您所拨打的不存在,请查询后再拨。
她剪了头发。
这一切使她安心。
她觉得自己的状态非常好。没有任何负担地任性妄为后,人总会莫名的觉得自己的心脏变得更强劲。
一切都平稳运行。没有任何差池。正如已经过去的一个多月一样。再有四天,她的暑假也终于要圆满结束。
新的学期她会时不时提及兼职的事,偶尔应该也会同人谈起自己看到过的奇异海景,或是,这让人心生疑惑的水潭。
梦丽并没有抢在她前面去开单。
她推开红色檀木门,里面只有两个人,金发碧眼的男人在流畅的说着什么,当然,讲英文。
苏艾猜测这人很可能是德国或者奥地利而绝非英语国家的人。他的口音太富有地域特色了。
苏艾保持友好谦恭的态度。静静在一旁站着,等他们讲完才慢慢靠近。
苏艾走近的时候发现杯中茶还泛着青烟。是洞庭湖碧螺春,第二回,颜色绿中泛黄,香的委婉又克制。
苏艾盯着其中未动的一杯,熟练的推荐起钟鸣的特色菜和拿手菜。当然也是用英语。她想,这可能是梦丽没来抢单的原因之一。
她的目光所及,不过半张八仙桌。
当她侧过头来询问另一位客人,这客人正端起自己那杯清茶,半掩着瓷盖,喝着。
手腕上戴一根单股蓝色绳线。独独的一根绳结,没有任何修饰。别致又独特。
凌厉又浓重的剑眉,眉骨形状极好。其下那深棕色的瞳眸里,却尽是暗含揣测的质询。
苏艾觉得异常熟悉,仿佛在哪里看到过。
苏艾退出时,七美在门外等着,有些焦急。小脸上的雀斑在柔和灯光下仍旧透着可爱气。
“苏苏!”那声惊叫,仿佛遇了天大的难事。让里面的人惊惑的一偏头,想要一探究竟。
她看到背对自己的人并没有动,没回头,亦没表示任何惊异。于是对着国际友人歉意一笑,迅速掩门后拉七美离开。
他当然不会回头,他要是按捺不住的追望过去,可不得吓跑这不知为何又突然复归的人儿。
陆觉再度端起茶杯,他怀疑自己的味觉出了问题。这清苦的新茶,到他嘴里,竟也有了似有若无的甘咸。
他摇摇头,觉得难以置信。
苏艾听到的其实是个好消息。七美说经理预备同意她之前的提议。上学期间也来兼职。七美说话的时候由衷的觉得高兴。
她高二的时候辍学。来省城已经五年。她两年前到钟鸣做服务员,但因为资历太低,一直做着传菜员的工作。遇到外国或是衣着光鲜的客人,她本能地颤抖。
现年二十五岁的七美其实比苏艾大,却因为生的矮小又维诺,常常一副女生模样惹人戏弄。
苏艾来的头一天就碰到她慌张着把摔碎的玻璃碴一一捡起。满脸自责与无奈。苏艾拿拖把把一片水渍擦净。尊在地上的人抬头时受宠若惊的模样像个缺爱的孩子。
如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可恨之处。苏艾想,七美的可恨之处大概在于太懦弱。况且时境人心险恶。
七美叫她苏苏,七美夸她高挑好看有气质,七美为她跟后厨要了一块黄桃布丁替作生日蛋糕,七美看到她身上的淤青时满目不忍却又闭不提及。
七美真是个乖巧的女子。尽管那天确实是七月十九日,却不是阴历的,苏艾还是感动于这细心的,娇弱的人,为她所做的事。
苏艾曾经很相信神明的时候,那时候她哪怕哭的声嘶力竭,却仍在心底存了一丝侥幸。觉得神明可以促成某种奇迹。
而现在的苏艾没有这种侥幸,她明白生命就是不断失去的过程。许多人被这驶向纵深空无的失去所折煞从此安于天命,不再企盼。
可失去是一回事。
抓住面前最近的希望与夙愿也是难得的另一回事。
所以七美说完经理的决定,转而用略带惆怅的语调说,可能新的兼职开始时,就难得再见。苏艾觉得不管为什么分离,曾相聚的,也是好的。
毕竟,追寻希望与夙愿的时候,不会有不散的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