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就当日行一善吧。
看在他是因为她才失去记忆的份上。
姜云琛得寸进尺道:“赵娘子,能否给我讲讲伊州的事?”
说完,期期艾艾地望着她,眼神写满恳求。
赵晏忍住笑:“当时我和阿弟在一家食肆歇脚,那个名叫九箫的上前搭讪,被你半路杀出,称我是你夫人。阿弟喊你‘姐夫’,我让他不要乱叫,你还完账之前,我绝不考虑嫁给你。刚巧我的一位故交在附近,九箫一行人走后,她过来与我寒暄,说是以后如有缘分,就到凉州喝我的喜酒。”
“我那位朋友四海为家,下次见面遥遥无期,”她略去了两人谈论沈惟与阿瑶长相有几分神似的对话,“我念及她也要去西州,加之你迫不及待要还账,我就想,择日不如撞日,到了西州,你我办一场简单的酒席,请她还有杨叔他们为宾客……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她向来奉行“为乐当及时”,只要兴之所至,仪式并不那么重要。
就像当年喜欢姜云琛,便逮住最近的一次机会对他表露心意。
而非千挑万选,凑齐“天时地利人和”再行动。
在伊州许下终身,也是觉得既然彼此喜欢,又有沈惟和一路同甘共苦的伙伴们见证,待战事结束,两人当着西域的浩渺夜空、清澈河滩与参天胡杨,在欢声笑语及明亮篝火的映照中结为夫妻,又何尝不及洛阳城内十里红妆、礼乐喧天、士庶争睹?
大家离开凉州半年,因害怕误事,一路上滴酒不沾,趁此机会,正好尽情放纵一番。
至于父母那边,先斩后奏,他们也无法干涉,再不济,等回到凉州,让姜云琛去跟他们解释。
那时候,她远离京城纷杂之地,满心沉浸在即将圆满完成父亲交代的任务、以及与心上人两情相悦的欢喜中,压根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婚事与家族利益的关系。
可一年后,物是人非。沈惟不知所踪,同伴们阴阳两隔,纪十二逐渐淡出记忆,父亲立下显赫战功、回京风光高升,她的婚姻成为燕国公府争取长久安稳的筹码。
当真是应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谶语。
姜云琛似乎看穿她的内心,轻声安慰道:“逝者已矣,莫想那些了。你我走到今日,或许便是我们的命数,至于你那位居无定所的朋友,来日方长,如若有缘,以后总还有机会重逢,到时候再请她喝一杯喜酒,也算不得迟。”
赵晏回过神,哑然失笑:“命数?你几时开始相信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了?”
姜云琛答非所问:“既与你有关,信一次又有何妨。回头去招提寺,我定要好好还愿。”
赵晏想到那条签文,不觉莞尔。
她将脑袋靠在他肩头,嘴上却毫不客气,把他曾经送她的话原样奉还:“你还是算了,这种临时抱佛脚的行为,佛祖才不会搭理你。”
“再说了,”她又道,“事在人为,若不是你千里迢迢跑去找我……”
姜云琛默然叹息。
果然,她还是更在意“纪十二”一些。
赵晏不紧不慢地说出后半句:“以及你后来死缠烂……百折不挠地对我示好,我也不会平白无故对你倾心。所以归根结底,都是你自己的功劳。”
姜云琛:“……”
他就当她是在夸他了。
赵晏觉察到他微妙的心思,啼笑皆非之余,不禁有些同情。
设身处地,如果是他率先想起那段过往,而她的记忆一片空白,怅然必将溢于言表。
她抬头,在他面颊轻轻一吻,揶揄道:“纪十二最多抱过我,你却有他享受不到的待遇。”
他怔了怔,旋即,抬手扣住她的腰,不容抗拒地夺去了她的呼吸。
半晌,赵晏躺在茵褥上,闭着眼睛平复急促的心跳。
还好这段路程不长,否则……
光天化日,她才不要跟他在马车里胡闹。
简直成何体统。
就不该管他,让他自己淹死在醋海里得了!
姜云琛的目光划过她浓密的眼睫、灿若桃花的面庞以及嫣红的唇瓣,不由一笑。
确实,他能对她为所欲为,纪十二可是做梦都不敢想。
——已然忘记两个多月前是谁被踹下床,接连数天只能屈居矮榻。
-
马车停在望云楼。
两人各自戴好斗笠和帷帽,店小二看到梁国公府的令牌,主动上前引路。
行至一座雅间,赵晏推门而入,姜云琛去往隔壁。
来之前,他便与她商量好,到时候他与陈将军交谈,她使用望云楼里的一些特殊手段,可以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
她自然理解他的用意。
情况尚且不明,她贸然现身,让人知道当年他是为了她舍命,终归不是件好事。
他倒是不介意流言蜚语,而陈将军曾与祖父并肩作战,定不会往外乱说,可他不愿冒一星半点的风险,将她置于旁人的审视中。
提及听壁脚,他还急急忙忙解释:“当初我跟随你至此,并没有偷听你和霍公子讲话。”
“我知道。”她点点头,“你若听见我起身出门,也不至于被我逮个正着,手忙脚乱跳出窗外,被人当成登徒子追赶三五条街了。”
看着他一言难尽的脸色,她按捺笑意,觉得自己近墨者黑,在“得理不饶人”这方面,与他越来越像了。
赵晏倚着墙壁坐下,依照姜云琛先前的指示,悄无声息地打开机括。
陈将军还没来,那边一片安静,突然,墙面被轻轻叩了叩。
熟悉的声音响起:“有人吗?”
赵晏一本正经:“没有。”
那边不肯善罢甘休:“你是谁?”
世上怎会有这么无聊的人?
赵晏暗自腹诽,却不由自主地反问道:“你又是谁?”
“我是赵娘子的夫君。”
“……”赵晏故意使坏,“我是纪公子的夫人。”
那边沉默了一下,认命道:“实不相瞒,在下名叫纪十二,原来你就是在下的夫人。”
赵晏笑出声,正待继续调侃,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响动,连忙噤声。
那边也立时恢复安静,紧接着,有人敲门走进雅间。
-
姜云琛摘下斗笠,望向面前的身影:“陈将军。”
对方正待行礼,被他制止:“四下无人,就不必讲究这些虚的了。劳您跑这一趟,是当年在西域的一些事情,我有些记不大清楚,想与您求证一二。”
陈将军只当是关于那些来路不明的火/药:“殿下请讲。”
姜云琛没有兜圈子,开门见山道:“我是如何从乌勒的寿宴上活下来的?”
听闻此言,饶是陈将军这种身经百战、素来沉着冷静的老将,也不禁变了脸色。
姜云琛为他斟上茶:“我并非怪罪您,只是想听实话。您但说无妨,我绝不会让陛下知晓。”
陈将军长叹口气,半晌,低声道:“老臣最初隐瞒真相,全然是听从殿下的命令。”
“当时,我方安插在乌勒身边的线人传来消息,西域联军不知从何处收集了一批火/药,似乎有不可告人的用途。殿下猜测他们是为了行刺您,便将计就计,打算让他们误以为刺杀成功、我方军心大乱,进而冒进出击,落入我军提前布好的陷阱。”
“事发当天,您并不在那辆马车里,老臣以为您留守营地、万无一失,可谁知那一战大捷之后,老臣返回营中,只看到您留下的两封信。”
“您将后续的战术布置安排妥当,几乎考虑到敌方全部的行军路线和可能采取的策略,随后我军大获全胜,皆因您料事如神。但您没透露自己去了何处,只说万一……万一您遭遇不测,未能回来,就把另一封信交给陛下,陛下看罢,绝不会降罪于我等。”
“另外,”陈将军顿了顿,“您要老臣谨记,千万不要对旁人、包括陛下提赵六娘半个字,尤其是您假扮商贩,混入她的队伍,随她一路去往西州。”
姜云琛让赵晏回避,只是保险起见,其实他早有准备,彼时他绝无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军中,势必有人为他做策应,在其余将领面前打掩护。
最佳人选只能是陈将军。
“您最初与老臣商量,让老臣帮您瞒住其他人,老臣也劝过您。您说有意考察沿途风土人情,可老臣猜得出来,您在凉州没能见到赵六娘,得知她去西州送信,放心不下,于是决定随行。”
“因此,老臣看过您的信,便知您定是去寻找赵六娘了。老臣派人去安西都护府询问情况,听闻赵六娘一行人前去暗杀乌勒……”陈将军说到此处,仍心有余悸,“有殿下的书信庇护,老臣倒不惧陛下责罚,可君臣一场,老臣委实害怕您有个三长两短。”
“幸而您福大命大,逃过一劫。您在城外安排了接应,他们发觉情况有变,当即趁乱进城,发现您和赵六娘被一位蒙面女子从现场狼藉中带出,身受重伤、不省人事。”
“老臣以最快速度赶到,念及那女子救您一命,也不好威逼利诱,便恳请她承诺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您。她颇为配合,甚至没有询问您的身份,见您有人照看,就携赵六娘离开了。”
“事情便是如此。”陈将军道,“您醒来之后,只字不问赵六娘,老臣以为您是刻意如此,以防隔墙有耳、被旁人得知您是因为她才遇险,于是也闭口不言,对外声称您是在行军途中遇刺。”
“直到您再度去往凉州,之后无意间说了一句……‘可惜,阔别两年,还是未能见到她’,老臣倍感疑惑,再三追问,才确认您记忆受损,对先前发生的事没有任何印象了。老臣左右权衡,最终出于一己私心,决计将错就错,让那件事情成为永远的秘密,毕竟即使将来东窗事发,陛下知晓您曾在西域受伤,意外遇刺总好过臣等护驾不力,纵容您孤身离开军中,对一小娘子舍命相护。”
话音落下,陈将军起身跪在他面前:“老臣擅作主张,欺瞒于您,愿领一切惩处。”
第69章 不打自招。
姜云琛扶起他:“多谢您坦诚相告。我言出必行, 不会责怪于您,还请您继续保守秘密,切莫将此事对任何人提起。”
“是。”陈将军应声, 略作迟疑, “殿下,其实从西域回朝之后, 陛下单独召见过老臣一次。”
姜云琛心神一凝, 就听他接着道:“陛下并未谈论军政要务,只向老臣询问了一些日常琐事,诸如您在军中可还习惯、是否适应北疆及西域的气候之类,说您长大了,学会‘报喜不报忧’, 他想了解您真实的情况, 唯有从老臣这里打听。”
说到此处,陈将军面露愧色:“然而老臣答应您在先, 不得不对陛下撒谎, 说您诸事安好。陛下倒是没有为难老臣,但……”
他斟酌言辞:“老臣僭越,只念在陛下爱子心切, 觉得应当告知于您。”
“有劳。”姜云琛轻声, 与陈将军客套几句,亲自送他离开。
-
一墙之隔, 赵晏将两人的对话悉数收归耳中。
不出她所料,陈将军隐瞒真相是害怕担责,但她从未想过,最初的原因竟在自己身上。
她曾经以为绝不会喜欢她的人,在她不知道的时候, 怀揣一颗真心,竭尽所能地保她周全。
墙面传来轻叩声:“赵娘子?”
她没有说话,起身朝门外走去。
姜云琛半晌不见回应,心下纳罕,换了个称呼:“……纪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