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得很远,眸光里都是沧桑和哀伤,那里面有几分慈爱和愧疚,沈荞并不认得他,可沈荞觉得他和哥哥长得是有几分像的。
沈荞不由自主便落了一滴眼泪。
第六十章 陛下啊陛下!
乱世难太平, 沈无庸一直恪守祖训,藏锋守拙。
然而蔡参此人过于阴毒,他不顾自己的拒绝, 三番两次找上门, 不惜以妻儿性命想要挟。
且此人极擅造势,各种传言漫天飞舞, 真假参半,全是捏造来哄骗世人, 以混淆视听罢了。
沈无庸失踪, 只是被掳走了, 起先被囚禁足足七个月, 他假意投诚,借机逃脱, 可人还未逃到家里,妻子便难产而亡,接生的稳婆都是蔡参的人, 沈淮那时尚且才七岁,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稳婆说什么便是什么, 何来难产, 不过是为了逼沈无庸回去罢了。
他在那一刻感受到了灭顶的无能为力, 愤怒和悲哀几欲让自己自戕而亡, 可若是那样, 儿子和女儿怕是只会被蔡参拉去鞭尸泄愤。
沈无庸最后还是回到了蔡参的府邸, 蔡参极为得意,告诉他:“没有人可以戏耍本君。”
他被软禁四年,蔡参几乎所有的谋划, 都有他的影子。
第五年,他才得到了蔡参的信任,可以自由出入,但仅限于通州境地。
蔡参越来越离不开他,于是便看他看得越发牢固,沈荞那会儿巫崂小先知的名头,全是蔡参放出的,自导自演一出戏,不过是为了敲打他罢了,让他知道,通州境地,他说了算,但凡他有异动,不需要他出手,沈淮和沈荞都会遭殃。
蔡参太明白,若想毁掉一个人,就把他捧得高高的,高出自己才能数倍,那便是灾难。沈无庸自己就是受害者,不能也不敢让儿女陷入那种困境。
沈无庸渐渐变得麻木,日日月月年年,盼望寻到时机逃出樊笼,可这一等就是十多年。
直到蔡参渐渐收不住马脚,引得司马荣湚要来攻打通州。
蔡参不敌,几次交战都以败退告终,渐渐恼羞成怒,逼得他及一众门客想办法对付司马军,而这时沈无庸却得到消息,沈荞和沈淮在逃兵难的时候走散了。
沈淮被征兵逃过一劫,但沈荞仍在蔡参的监视之下,并且引导她去了青州行宫。
然后逼迫沈无庸,若不想女儿被折磨致死,那么只能尽快帮他拿下司马珩,杀了太子,司马一族简直是天地一笑话,大临皇室,甚至不日就得分崩离析。
司马珩凶名在外,女儿在他手下自然不会有好结果,沈无庸气得吐出一口血来。大骂蔡贼阴毒。
沈无庸化妆易容混进青州城,试图拿到城防图,但却发现司马珩此人虽则声名狼藉,但却心思缜密,亦在领兵打仗上极有造诣,身边更不乏能人相助。
他几乎在瞬间便判定蔡参此役必败,且是毫无招架之力的败。
他潜入行宫后宅,遥遥见了女儿一面,那一面仿佛是永别,乱世当头,孑然一身,无所倚仗,搅进权力的漩涡里,堪比灭顶之灾,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沉沦,以至灭亡。
他那时其实已然放弃了挣扎,不愿意再帮蔡参,对司马珩也无能为力,蔡参几次联系不上他似乎已然是着急,打听到沈荞竟在行宫如鱼得水,以为他已被策反或招降,想方设法带了消息给他,告诉他,已有了传国玉玺和李朝皇室子弟李临的消息,待打败司马珩,借机复辟李朝再行禅位,一举拿下帝位,也不是不可能,劝他不要糊涂。
沈无庸无动于衷,他只是留在梅园易容成女子陪了女儿几日,然后在司马珩找传国玉玺对付卢以鲲的时候递了消息,他希望这天下是有才有德之人的天下,他无能,救不了自己,亦救不了女儿,惟愿天下早日太平,如此普通百姓才可安居乐业。
他没有想到最后是女儿一席话救了他一命,他被司马珩捉到的时候,在城门前和沈荞去往敬都的马车错身碰面,他被绑缚着站在那里,沈荞的马车在百丈外,有侍卫去禀告沈荞,问她要不要与沈无庸见一面。
沈荞下了马车,隔着很远的距离看了一眼易容后的沈无庸,那时候她满心迷茫,并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爹爹,也不知道前途是福是祸,一心只有防备和算计。
她不敢靠近,怕害了他,也怕他害了自己。
她看了会儿,摇头道:“如此便算看过了,身份有别,不便交谈,就此别过了,一切听凭殿下处置。”
她更怕司马珩因此怀疑她。
沈无庸那时候已被蔡参打得半死,同李冢交谈之时,全无德行,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司马珩便没有见他,只吩咐了人替他看伤,可到了司马珩要回敬都复命之时,沈无庸的伤都没有好,且越来越有恶化的趋势,他被留在了青州,司马珩将他交给胡将军的时候,给的吩咐是,若有异心,不必手软。
沈无庸便重新被卷入了战乱中,不知道沈荞和沈淮过得怎么样,亦走不开,他只能努力在军中站稳脚跟,他靠着自己的学识得到了胡将军的赏识,在军中做了时间不短的幕僚,此后辗转各地,九死一生,在翰阳关附近险些殒命,被救后便和胡将军走散了,他后又投奔萧荃萧将军,帮助塔善解决了内乱,他身子每况愈下,其实并不宜长途跋涉,萧荃希望他能留在边关,但他说,便是爬,也像想爬回来看看。
看看这天下一统的太平,看看儿女。
看一眼,死也能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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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荞垂首听完,眼泪簌簌而落,一路走来很苦,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之上,原以为爹爹是不想要他们,可原来他也过得这样苦。
无能为力。
多少家破人亡,眼睁睁地无能为力。
沈无庸看着沈荞,“我对不起你和淮儿。”
沈荞摇摇头,叫了他一声,“父亲……”
那声音生涩,因着是这辈子,第一次叫父亲。
沈无庸那双沧桑的眼里,骤然蓄满眼泪,隐忍半生,从未流过一滴泪,可这会儿却像是被突然击溃了一般,险些嚎哭出声。
沈荞不怪他,便是他骗他,沈荞也不怪他了,他知道这世道有多乱,人活着太不容易了。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沈荞同父亲叙谈半日,王生说陛下准许沈老多留些许时候,沈荞便留了父亲用了晚饭才让他走。
“你的伤……”沈荞最后还是问了句。
沈无庸笑着摇头,“无碍,被蔡贼打的。”
沈荞心下刺痛,瞧这疤痕,怕是很难消除了,想当初能活下来,已属不易了。
沈无庸走的时候,沈荞送他到宫门口,她站在那里,遥遥看着父亲离开,倏忽转头对叶小植说:“我有父亲了。”
那感觉,很奇妙。
叶小植笑了笑,“恭喜娘娘!”她想扶住沈荞,可下手却抓错了地方,摇晃了一下,狠狠蹙眉。
沈荞察觉了,低声问了句,“怎么了?”
叶小植摇摇头,“没事,就是眼睛最近不大好。”
沈荞担忧道:“可叫太医瞧了?怎么你也不吭声。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叶小植心下一暖,大约因为沈老先生的缘故,她倏忽想起自己的身世来,她曾经那样软弱不堪一击,畏畏缩缩任由欺负,若不是沈荞,自己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母亲大约也无活路。
那时沈荞说,她在一日,便会护她一日,她没有食言。
她一辈子感激娘娘。
“劳娘娘记挂了,奴婢没事,去瞧过太医,太医也说不清,但开了药,奴婢吃着好了许多呢!”
沈荞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点头,“过会儿我再叫个太医给你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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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生提醒沈荞,陛下担心娘娘,特意亲自把了关,才放了沈无庸进来,又特准外眷可以在后宫逗留,又说,沈无庸有奇才,太常寺职位有空缺,来日会叫沈老去补上。
言下之意,是陛下为了娘娘所做甚多,希望她能前去答谢。
沈荞却装作不懂,只说:“那替我谢陛下隆恩。”
王生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跪下来,言辞恳切,“陛下近日里吃不好睡不好,前朝事忙,又还记挂娘娘,陛下为了娘娘煞费心思,您便当心疼一下陛下,去看看他吧!”
沈荞垂着头,因为见到爹爹那点欣慰散了干净,只剩下对自己处境的迷茫。
她自然知道王生在说什么,借着答谢的名头去服个软,以司马珩对她的心思,必然不会再计较,如此也算缓和了关系。
但沈荞不愿意,她怕这一服软,就是一种变相妥协。
一旦妥协,下次他怕还是要同样的招数对付她,逼她妥协,诱惑她心软,叫她退让。
沈荞摇摇头,“陛下既然忙,就好好休息吧!我便不去打扰陛下了。”
王生最后摇头叹气着离开了清和宫,回到乾宁殿的时候,司马珩问他,“她……如何?”
“娘娘同父亲叙旧半日,心情瞧着好了许多,只是晚饭仍旧用的不多,这会儿……这会儿说累了,已然歇下了。”
司马珩眉头紧皱,最终冷哼一声,“她对谁都好,只对孤不上心罢了,她当真好手段,非要逼孤就犯不可。孤真是太给她脸面了。”
又过了会儿,他眉头依旧蹙着,似乎更焦躁了。
王生立在一旁,战战兢兢不敢吭声。
以陛下的性子,若是真生起气来做了什么对娘娘不好的事,怕是日后还要后悔。
可他那神色,眼见着是快爆发了。
过了许久,司马珩终于摔了笔,豁然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王生颤颤巍巍跟上去,“陛……陛下,您别冲动。”
司马珩大步朝着清和宫而去。
夜里的皇宫显得安静肃穆,高墙下,阴影重重,从乾宁殿到清和宫不过须臾的距离,他片刻便拐了进去,路上灯火通明,映照着他的神色亦是肃杀无比。
踏进清和宫的门槛,沿路太监侍女们都跪了一地。
仿佛山雨欲来,王生浑身发颤,甚至琢磨要不要去召沈相或者沈将军入宫来调解。
司马珩推开寝殿的门的时候,沈荞并没睡下,她穿着薄薄的纱衣,被蚊子叮了背,叫小植给她涂抹药膏。
小植模糊地看到来人,吓得噗通跪了地,沈荞回身,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身看他,眼里有些迷茫。
一瞬间以为他来兴师问罪。
司马珩却接过叶小植手里的药膏,剜了一点,轻轻在她背上搓揉着。
看那表情仿佛要杀了她,下手却极温柔。
沈荞一瞬间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陛下……你这是?”
司马珩倍觉没有面子,撩着眼皮,“要你管,孤的后宫,孤想干什么干什么。”
沈荞:“……”
王生守在外头,听到这一句,一颗悬着的心倏忽落了地。
陛下啊陛下!
第六十一章 陛下想睡哪里就睡哪里
沈荞觉得司马珩有病。
病得还不轻,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