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均修抬手把灯打开,往里进了点好让孟新辞进来。“我今天实在没力气了,你帮我擦一下轮椅吧,不然进家会把地板弄脏的。”
平时万均修都是自己撑着把自己挪到鞋柜旁边的换鞋凳上擦干净轮椅再进家,可是今天几乎是坐了一天,又长途跋涉这一路。实在是没力气了,要是咬着牙挪也不是不行,就是样子难看。小孩才第一天到家里,就让他看到这些,他会害怕的。
孟新辞不说话,也不打算帮忙,只是静静地站在玄关前。万均修看他这样,心里了然小孩是不会帮自己了。只能艰难地撑着门口的换鞋凳移动身体到凳子上,等坐稳了再自己一点点把轮椅轮子擦干净。
而这个难看又漫长的过程,特别今天那么累,万均修连抹布都拿不稳。他知道这些全被站在一旁的孟新辞看在眼里,他不敢抬头看孟新辞嫌弃的表情。这些事情,他和孟新辞都要面对的。
万均修对着孟新辞讲话,语气尽可能的温柔,尽可能地耐心:“新辞你先去洗澡,洗好了就出来吃东西,吃饱了睡一觉。嗯?卫生间就在最里面那间,天气冷,你把浴霸也开了。”
孟新辞还是不说话,只是脱了外套往里面走。
万均修知道他换了新环境一时难以适应,但孩子一直不讲话肯定不行。他又叫住孟新辞:“新辞,我知道最近几个月你的生活很糟糕,包括今天我把你接过来,这些都让你一时半会接受不了。不过我答应了你爸会照顾好你,就一定会的,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帮忙的你就说,我一定会努力做到的。你也不用顺着户口本上的关系叫我什么爸爸你的爸爸永远是孟添,也不用叫我叔叔。你可以叫我哥,反正我大你才十几岁,你要是这些都不想叫,可以叫我万均修。”
孟新辞没动,定定地看着万均修。看得万均修都有点心里发毛,刚想说算了。过了许久孟新辞只是轻轻点点头,转身进了浴室。
孟新辞走进卫生间打开灯,靠在门上发蒙。这卫生间他从来没见过,不是他土没见识没见过现代化卫浴,以前去同学家玩也是见过现代化卫浴的,他只是没见过这样的。洗手台很低,毛巾架也好,柜子也好,都低低矮矮的。马桶边有两根金属扶手,洗澡的莲蓬头底下还有一个塑料靠背椅子。
孟新辞轻轻地把塑料椅子搬开,打开水龙头放水准备洗澡,他没用这种水龙头洗过澡,不晓得怎么调热水,只能冲着温吞水胡乱地、快速地洗一下就出来了。走出浴室前还不忘把塑料椅子放回原位。
他不知道用哪块毛巾擦头发,只能像小狗一样随便甩甩水,还偏偏头空一空耳朵里的积水。
孟新辞走到客厅,看到万均修还在厨房。他走到厨房门口,趴在门上够着头往里看。他这时候才发现万均修好像手掌是不能用的,他不管做什么都是胳膊在使劲儿,这会正在用两个手掌夹着锅铲在锅子里翻动,是青椒炒腊肠。旁边的电饭锅已经跳了,隐隐传出白米饭的香气。
孟新辞咽了一口口水,肚子不争气地响起来。
万均修侧眼看到趴在门口的孟新辞,扭头朝他笑了一下,抬胳膊指着橱柜说:“刚好你出来了,你拿一下盘子,可以吃饭了。”
万均修慢悠悠地一点一点把腊肠乘在盘子里,转头看到孟新辞拿着先前在火车站路边买的锅盔在吃。锅盔这会已经凉了,外面的面皮变得很硬,里面的肉馅这会被油脂凝固起来,万均修看起来都知道不好吃。
他抬手摸摸小孩的头,耐心问他:“新辞,这个已经凉了,我做好了饭,不吃这个了行吗?”
孟新辞头一偏,万均修的胳膊掉了下来,他不说话,还是自顾自地啃着凉了的锅盔。
“那要不然我给你热一下行吗?”万均修拿她没办法,只能想个折中的法子问他。
小孩同意了,把锅盔递给万均修。万均修把锅盔放在电饭锅里,洒了一点水又按下煮饭键仔焖一会。隔了一会才打卡锅盖把锅盔拿出来递给孟新辞。
万均修以为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小祖宗又不满意了。小祖宗把锅盔摔在料理台上,跺着脚地朝万均修吼道:“都不脆了!都不好吃了!这哪是锅盔,这是粑粑!”
万均修看看料理台上那个被连馅儿都被摔出来的锅盔,头疼地说:“刚刚是凉的我怕你吃了拉肚子,确实是我疏忽了没想那么多,那不然先吃饭吧,明天我带你出去买行吗?”
不说还好,说了孟新辞更生气,吼声更大,眼角都带着泪花:“谁要你买啊,这里有吗?这是我从老家带来的!”
凉的锅盔孟新辞吃过,带回家上锅蒸得软趴趴的他也吃过。他最开始其实没有那么生气的,只是想让万均修觉得他麻烦,到后来他自己也觉得委屈。脏衣服在商场已经扔掉了,这会锅盔又被万均修弄得不像样,好像自己从老家带来的东西一样不剩了。
他被带到一个他不熟悉的地方,身上空无一物。
心里的恐慌,害怕有谁问过他?有谁问过他要不要被领养,有谁顾及过他的心情?
他觉得他现在就像商场里扔掉的那些脏衣服,就像现在这个不像样子的锅盔。就是没人要,没人在乎的,可以随手扔掉的破东西。
孟新辞由起初的暴怒已经变成了委屈,嘴巴里呜咽着,任万均修怎么劝都不管用。
万均修想要把孟新辞搂进怀里帮他擦擦眼泪,奈何小孩根本不让他靠近,他坐在轮椅上行动本就不方便,尝试了几次只能作罢。他知道小孩为什么发难,他不想孟新辞那么难过,也不想违背与昔日好友的约定。万均修犯了难,只能坐在一旁等孟新辞哭声小一点再同他讲道理。
“叔叔给你讲个故事吧,等说完了,你要是想清楚了那咱们和好行吗?”万均修好言好语。
孟新辞用手揉着眼睛,不服气地看着万均修。
万均修看孟新辞不说话,只当他同意了,便自己开口接着讲话:“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就不知道去哪里了,一直跟着我爸生活,可惜我爸运气不好,我刚上高中他早上去上班的时候就掉河里淹死了。从那会开始我就一个人生活了,就是你们口中的孤儿。吃过百家饭,穿过别人给的衣服,还领过一段时间的低保。”说着万均修还笑起来,“不瞒你说,其实我一直到高中毕业,成绩都挺好的,但是上大学太费钱了,才选择去当兵。本来是想着在部队里进修,等退伍了回来还能转业能有个班上。没想到我运气也不好,现在就是你看到的这样,受伤了,只能坐轮椅上做点小生意。”
万均修说得坦荡,孟新辞却听得心头一紧,这会反倒愿意直视万均修肯听他好好说话了。
“可能你还不太明白如果你一个人生活要面临什么,说实话真的挺辛苦的,还很受欺负。我没有别的意图,只是想先把你带回来,替你爸爸先照顾你。等你……等你长大了,你就可以去你自己想去的地方了。跟着我,别的不说,至少能有个住处,有学上,有饭吃。对么?”
孟新辞看着万均修,满脸思索。说实话他还真的没想过以后一个人要怎么办,当时只觉得要是和孟祥一起去孤儿院了,能相互有个照应。现在万均修这么一说,孟新辞心里还真有点犹豫。他定定地看着万均修,态度已经软了很多。
“那咱们先吃饭吧,叔叔一天没吃东西了,你就当陪叔叔吃顿饭好么?”万均修趁机凑近孟新辞,伸出蜷缩的手摸了摸孟新辞的脸。
这回,孟新辞没躲开。
孟新辞捧着碗吃得很香,米饭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他几乎不夹菜,只是光吃米饭,偶尔会夹一点小碗里的咸菜。那盘青椒炒腊肠一筷子都没动,眼睛倒是没少往腊肠上瞄。他脸很小,抬起碗来的时候,几乎能把整张脸遮起来。
万均修也不吃菜,他在艰难地和碗里的米饭做斗争。他手上戴着一副黑色的手套,那只原本是蜷缩着的右手现在被强制撑开了一些,塞进去了一把粗柄勺子。万均修的勺子很大,如果是健全的人每次舀起来的米饭应该能把嘴巴都塞得鼓鼓的。可是万均修不能,万均修每次只能舀起来一点,起初还能慢悠悠全部送进嘴里,后面每次抬起手来的时候都会发抖,勺子里的米饭都会抖掉很多,真的进嘴的没多少。
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万均修停下手抬起头讪笑着对孟新辞说:“很难看吧,我手不好吃饭难看。没事你吃你自己的,不用管我。”他忙着自己碗里,没顾得上孟新辞,这会一看才发现那盘腊肠还原封不动,都快凉了。万均修以为自己做的饭孟新辞不喜欢,心里有点着急。“你不喜欢吃香肠吗?这是川味的,很好吃的。”先前孟新辞去洗澡的时候万均修准备做菜,打开冰箱才发现,里头除了残联这个月发的鸡蛋就只剩点去孟家村前吃剩的青菜了。根本没办法给孩子做点什么好吃的。
翻遍橱柜才找出来两根腊肠,记不得什么时候灌的了。万均修如获至宝一样捧着这两条腊肠仔细闻了又闻,确定没有油馊味,当即决定做青椒炒腊肠。新辞在家的第一顿饭,怎么都要有点油荤的。
他残疾严重,瘫痪位置太高影响到双手的功能,两只手还不如人家一只手做得好。腊肠和青椒被他切得很难看,整盘菜的卖相实在不好看。
万均修的眼神太过卑微,也太过期盼。反而弄得孟新辞不好意思,他摇摇头,象征性地伸筷子夹了一块腊肠和几块青椒在碗里,接着扒拉白米饭。
腊肠的香油浸入米饭里,有了香香辣辣的味道,比刚刚的白米饭不知道好吃多少倍。孟新辞反而没有大口往嘴里塞了,而是改成小口小口地、慢慢地吃,像是在品尝这个世界上最美味的珍馐。
“新辞,叔叔手很不方便,没有办法帮你夹菜,你要学会自己夹菜。你不吃我会觉得你是不是不喜欢吃,叔叔会觉得很难过的。如果你不喜欢吃你可以告诉叔叔你想吃什么。叔叔下次做给你吃。”万均修很无奈,他没有带过孩子,更没有和那么沉默寡言的小孩子相处过。想到以后要朝夕相处,万均修一下子就觉得身上担子不是一般的重。
孟新辞又夹了一块香肠,抬起碗把最后一口米饭就着腊肠扫进嘴里,闷闷地说:“没有不喜欢吃。”
“啊?”万均修没有听清。
“喜欢吃的,就是……想留着明天吃。”孟新辞低着头又很快说了一遍,然后像是害羞一样转身把碗筷送回厨房洗碗池里。
万均修的米饭一半吃一半掉可算是吃完了,他才吃完最后一口,站在旁边不出声的孟新辞立马伸手收拾碗筷。万均修眼睛都直了,小孩在家里也那么勤快吗?
“那个……勺子,要怎么拿下来?”孟新辞没见过这种手套,不知道要怎么弄。
或者说他其实有一点点害怕这样的一双手。
万均修愣住,摇摇头说不用了,自己抬手低头将手套取下。他这段时间以来用嘴巴做一些事情越来越灵巧,别人说的代偿能力大抵说的就是这个。两只不算太灵巧的手,加上一张嘴,还是能做很多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