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我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老爷子快九十岁了,近来身体状况就不太好,身边人的人心里多少有点数,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了,谁都受不了。
梵声还是过完元宵去看过老人家,后面这几个月她忙于工作就一直没去过谢家。
没想到那天竟是她见谢爷爷的最后一面。
离别永远来得猝不及防。
一下出租车,梵声一路狂奔,愣是将高跟鞋跑出了球鞋的既视感。
生死场特有的消毒水味道直灌鼻腔,眼前全是乌泱泱的人流,一抹抹刺眼的白见缝插针似的不断往眼睛里钻。
手术室外一大群人哭成一团,谢予安孤零零地蹲在角落里,背靠着墙,眼睛通红。头顶冷白的灯光照在他身上,他面容清瘦,颧骨突出,下巴遍满青色的胡渣,颓废而无助。
他没有哭,眼睛通红,一星半点的水雾都看不见。可表情悲恸,像个做错事,手足无措的孩子。
他很少这样,一直以来他都是最温和,最冷静的人。他现在的样子和过去完全判若两人。
果然,没有人能够坦然地直面死亡。
梵音红着眼睛说:“姐,你快去陪陪姐夫,他肯定难过死了。”
梵声悄悄地走过去,蹲在他面前,径直握住他的手,眼流满面,“予安,我来了。”
男人的手冷冰冰的,几乎没什么温度,他整个人都在瑟缩颤抖。
他缓缓抬起头,绝望地看着梵声,嗓音嘶哑难耐,“你来晚了,爷爷走了……”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来晚了,我不该去浅都的,我要是不去浅都,我就不会错过见谢爷爷最后一面……”
梵声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一点抽出自己的手,语气近乎冷漠,“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他缓慢地站起来,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了楼梯口,推开了楼道的门,进去了。
直到这一刻,梵声才无比真切地意识到她是真的失去谢予安了。在他人生最无助绝望的时刻,他已经不再需要她了。他宁愿选择一个人扛,他也不要她的陪伴,他冷漠地推开了她的手。
梵音和吴起等人都已先行离开,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发生的一切。
梵声僵愣在原地,眼神痛苦。
满腔的痛楚席卷而来,她心痛难忍,眼前大片大片虚白,灯光刺得她双眼隐隐生疼。
蹲得久了,乍一站起来,脑子晕眩,双腿也有些麻。
楼道口,隔着一扇虚掩着的门,里面传来男人压抑克制的哭声,一声一声……
梵声只看到一个瘦削单薄的身影,他整个人挂靠在栏杆上,白衬衫的一个角从西装裤里逃脱而出,被风吹得簌簌摇摆。
他好像一下子被抽光了精气神,没了支柱,只剩下一堆皮肉。
梵声紧紧盯着那个身影,维持了好久好久。那个身影渐渐变成了虚空中的一缕白影,风一吹就散。
她的眼睛好像看不见了。
***
谢家人很快举行了老爷子的葬礼。
天空中飘起了毛毛细雨,风也敛息,静谧无声。
葬礼现场满目黑白,庄严肃穆。
正中央遗像上,老人家慈眉善目,面带微笑,双目凝神。
梵声远远看着遗像,她觉得谢爷爷还未离开,他的音容笑貌犹在。
长到这么大,她已经直面过不止一次死亡。十年前父母离开,痛是痛的,但更多的是埋怨。她埋怨父母自私,为了逃避人世,自私地选择自杀,留下她和妹妹孤苦无依。
而这一次,她唯有心疼和满腹的遗憾。
谢予安身为唯一的孙辈,他负责操持葬礼的一应事宜。
短短几日,他好像光速清瘦了,下巴明显变尖了,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憔悴了。
几乎瘦的不成样子,梵声感到了一种突兀的陌生。
他的精神状态看上去非常糟糕,黑色的瞳仁周边布满红血丝,他好像好几天没睡过觉了。下巴的胡渣又长了一些,微微泛青。眼神空洞无神,一应动作机械又麻木。
梵声和妹妹一起上前吊唁老先生,将菊花有序放下去。
谢予安看她的目光毫无波澜,淡淡的,跟其他的吊唁者一样。
从此以后大概真就形同陌路,见面不识了。
梵声忍着那股疼,默默地退到一旁。
老爷子葬在西郊墓园。远在郊区,远离人声鼎沸的市中心,独享一片宁静。
宛丘近郊多的是连绵不绝的小山丘,缥缈暗淡的雨雾中,远山青黛,草木青葱,入眼皆是成片成片的绿意。
刚过了清明节,春色愈发浓烈。
众人撑着黑伞,在无数压抑克制的哭声中送别了老人。
稀稀疏疏的雨丝,模模糊糊的哭声,缠缠绵绵的悼念,随着人群的散开,一切终止。
人死灯灭,一缕灰,一抔黄土,销声匿迹。
只有在亲人的心中,逝者永远都在。
这一刻,梵声难以避免地想起了未来自己的葬礼。
眼前这些人应该都会在,除了她自己。
随后众人有序离开。
白伊澜着急赶飞机,和梵声匆匆道别后就先离开了。
事发突然,她临时请假回来送老爷子,她赶着回浅都,手头一大堆的工作等着她做。
梵声等到最后,见谢予安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她估摸着他还要再跟老爷子说说话。
韩慧女士悄声叮嘱梵声:“梵声你多陪陪他,和他说说话,别人的话他都听不进去。他两晚没睡了,压根儿就没合过眼。”
她不免露出一抹苦笑,现在他应该也听不进去她说的话了。
不过她还是愿意陪着他,哪怕不说一句话,安静地陪他待着也是好的。
梵声温声细语,“韩阿姨,您先和叔叔回去吧,我陪着他。”
谢予安站在墓前,始终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他没撑伞,雨很小,可飘得久了,雨水一点点积聚,还是晕湿了双肩,西服的颜色变得更为深沉了。
黑衣,黑裤,黑鞋,一身黑,连衬衫都是黑色的,暗沉的颜色彻底融入阴郁的天色。
梵声举着黑伞,横过他头顶,自己大半个身子都暴露在伞外。
他不动,他也不动,一座雕像变成了两座,跟门神似的。
墓园很静,静得有些可怕。梵声甚至能够听到谢予安手表指针走动的声响,她觉得这一定是自己的幻觉。
“你走吧。”低沉暗哑的嗓音兀自响起,打破了长久的沉寂。
梵声下意识拽紧伞柄,提了口气,不紧不慢道:“我陪你待会儿。”
“用不着你陪!”男人的语气生硬又蛮横。
梵声不为所动,也不吱声。
“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跟那天在医院里一样,急不可耐地推开她的手,不允许她靠近。
梵声忍着心口的疼,仍旧没动。
此时此刻谁都赶不走她,谢予安也不行。
两人僵持不下,谁都不愿意让步。
“你走!”一记重力,谢予安突然伸手,用力打掉了梵声手中的黑伞,“不用你给我撑伞!”
突如其来的一个动作,梵声毫无防备,手中的伞掉在地上,伞面立刻沾上些许黄泥。
她愣了下,俯身去捡。
他却像是受了刺激,又一次打掉了她的伞。
“不许撑,也不许捡。”他握紧拳头,额角绷起。
俨然就是一个无理取闹的三岁小孩。他以前可从来不会这样的。
梵声的眼泪再次被逼出眼眶,扑簌簌滚下面颊。
她不想在他面前哭的,可他控制不住。
看到她的眼泪,谢予安内心更觉烦躁,拳头一下子就硬了。
狠心的是她,提分手的她,避而不见的是她,不给任何解释的也是她。他都还没哭,她倒是先掉起眼泪了。
她有什么资格哭?该哭是他才对。
“一条微信就了结了我们十年的感情,连一个当面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你既然走了,还回来干嘛?”男人竖起满身利刺,眼眶泛红,喷薄而出的怒意,直逼而来,“闻梵声,你根本就不在乎我疼不疼,现在又虚情假意给谁看?”
第49章 第49根绳索 首发
梵声怎么可能会不在乎他疼不疼, 她最在乎了。从一接到吴起的电话,得知谢爷爷快不行了,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怕他承受不住, 她怕他会奔溃, 所以她拜托吴起看着他,她改签最近的一趟航班马不停蹄往回赶。
她最在乎的就是他了。可是有些事她没办法跟他解释。她的病她不能告诉他。
就连分手都是被逼无奈。她不敢当面跟他分手, 那样无异于是要她死, 所以只能借助微信。
这样的行径在他眼里可不就是敷衍狠心么!
梵声眼下的境地,她别无选择。她只能任由他误会,她无法替自己辩解。
起风了,细雨摇曳。雨丝不断拍打在脸上,微微凉意。
“对不起……”梵声嘴唇微动, 眼中的哀伤和痛楚几乎都要满溢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