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宅漆红大门缓缓拉开,依旧是白日里见过苏明妩的那位下人开的门。
当看到苏明妩与自家老爷夫人一道, 他颇有点惊讶, 接着再听到王妃的称呼,整个人差点吓晕过去。
天色已晚,旁亲们走离的差不多, 门口只剩下苏明妩, 胡老夫人、胡老爷一家。
愣头小子胡修远自从在府衙被告知今日事情的缘由后, 回来路上没敢与苏明妩说话,现在要临别休息,他小心翼翼地抬头问道:“娇娇, 我真的不记得, 以前还捉弄过你哪次没?王爷他还,还要罚么?”
苏明妩想起他饭碗里的石头, “噗嗤”笑出声, “表哥, 你别怕,不会有下次啦!”
“那就好...”
胡修远憨笑, “那就好啊,你说王爷怎就跟莳廷似的,以前我看莳廷爱欺负你, 我们有样学样地学他, 还要被他按在地上打...”
碗里放石子,第一把是苏莳廷放的, 然而最后挨揍的还是他们。
苏明妩歪着脑袋, “表哥, 希望你这次不要生我的气呀。”
胡修远被漂亮小表妹盯红了脸,梗着脖子道:“生,生什么气,我在牢里过得好好的,再让我去都行!”
“呸!”
胡夫人安静听到这,猛地上手轻扇了下儿子的耳朵,拎着他直往门内走,“臭崽子,就你话多,跟我回去刷艾草汤!”
“诶,诶,娘,你先放开,娇娇还看着呢。”
“让王妈给你做碗豆腐,吃了以后,清清白白!”
“...疼,娘轻点,我耳朵疼。”
门口,苏明妩笑看逐渐走远的背影,大家好似都不是回忆里的样子,又好像没有变。
她的曾外祖家真的是个很温暖的地方,即使这份温暖并不是属于她的。
胡老夫人见到孙子没事,心头大石落下,她温和道:“娇娇,今日委屈你住在南边厢房,被褥枕头都是新的,就是最近刚入秋,天色阴沉,没来得及晒。”
“好的。”
胡老夫人拉过苏明妩的手,“明早,我让人把账簿送到你房里,用完午膳,就让你大舅送你去看看嫁妆。这次来江北,娇娇是有这样的打算吧。”
“本来就是你的东西,姨姥姥年纪大了,看不住多久,往后的日子没人说得清,你早点收回去也好。”
苏明妩微微哽住,“姨姥姥,我...”
“姐姐当年走的早,我们看着婉琴长大,婉琴执拗认死理,硬要自己寻的相公,你爹那个人...”
胡老夫人摇头不想继续提,“娇娇,当初你爹得了功名,胡家和你母亲说的话,我今日且再说一遍。”
“我们做买卖的,当官的不管哪方,都不是我们得罪的起,必要的打点之外,我们只想当普通百姓。”
苏明妩点了点头,“嗯,姨姥姥,娇娇明白。”
她没告诉符栾,胡氏和父亲关系不近,当然不止因为父亲纳妾,更有深层原因是苏鸿旭当时极力想把他们引荐给太子,曾外祖母得知后暗里寻母亲拒绝了此事。
胡家的子孙对官场没有天赋也不感兴趣,表哥表姐们从小学的是算盘账目,而不是中庸大学。
胡老夫人拄起拐杖走之前拍了拍苏明妩的背,“娇娇,不管如何,我们不想与太子或是雍凉王扯上关系,但你永远是胡家的子孙,随时都可以回来。”
...
南面厢房被奴仆精心拾掇整理过,黄杨木雕花架子床,青铜穿衣镜,榆木几案等等一应俱全。
苏明妩抱着锦枕,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绿萤就住在外间,悉悉索索地不断传出动响。
“绿萤,你是不是睡不着啊?”
绿萤应道,“王妃,奴婢吵到您了么?”
“没有,我也不困呢。”
绿萤停顿了会儿,苦恼地道:“奴婢就是突然有点认床,王妃,奴婢是不是最近变娇气了?”
苏明妩听到丫鬟这么说,轻笑了声,她以前也会认床,现在觉得她大概是认人。
明明在婺州私宅里睡的就很好,不是说符栾非得陪在她身边,至少让她知道他在同个院子里,她就会安心。
“王妃,明日我们看完嫁妆,就能回凉州了呀?”她想折风和春兰春桃她们了。
“唔...我也想早点回去,但兴许要绕道去婺州,等王爷办完事才能走。”
“是,王妃。”
...
***
翌日清晨,苏明妩起的很早。
她先是去胡氏祠堂给最疼爱她的曾外祖上了柱香,而后和胡修远的父亲,也就是她的大舅舅去田间清点她的嫁妆。
胡家世代做的木材和粮食买卖,倶是不能沾水的大件,为了存放它们盖了许多砖房和粮食廒间来遮风挡雨。
万顷良田边,米谷廒间的墙高约三丈,屋蓬顶端每隔约二十尺,就会凿出个带铁盖的小窗作通风,晴天才会开启。
苏明妩带着霍刀和绿萤,跟在胡家大爷的身后,听他逐步介绍。
“娇娇,这三间就是你嫁妆里的粮仓,你这地方小放不了太多,每隔两年,咱们给你换成了银两,然后重新等新粮入仓。”
“以后,你若是不想换钱,那就得再造廒间,舅舅可以给你看着办。”
苏明妩低头用手舀起把米放在手心,看了会儿道:“舅舅,我吃不惯凉州的米,你们这的米看起来真饱满。”
“啊?凉州的米不好吃?”
苏明妩信口胡诌道:“太硬了,膳房煮不软呢。”
“好,你何时要,舅舅给你喊船运过去。”
粮食当然是没大区别,可是她记得王爷好像缺粮,她暂时不需要带回凉州,眼下是作个铺垫以备不时之需,囤粮再少也聊胜于无嘛。
胡老爷低声道:“娇娇,关于你的现银,你过来,舅舅告诉你听。”
“哦。”
霍刀和绿萤识相地避开,让胡大老爷有机会跟苏明妩耳语,胡家不信钱庄,每年算过账就将要用的银子一次性支取完,剩余的送进山里。
外人连银子埋在山里这件事都不会知道,苏明妩还是因嫁妆的缘故才会被告知,但也只晓得她那几箱的位置。
“舅舅,先放原处罢,我暂时不缺。”
“嗯,也行。”
苏明妩小声问:“舅舅,你们为何不存钱庄,那样多方便?”
“娇娇,胡家祖上百年,什么事没见过,乱世里银票就是张废纸。”胡老爷的急躁脾气,碰上娇滴滴的外甥女,缓和下不少,“大舅舅不瞒你,咱们山上的囤粮多的数不清,这都是老祖宗的老祖宗的吩咐,除非替换,不许轻易动用。”
苏明妩听懂了,她的外祖祖上大概经历过乱世,遇过大难躲进山里,所以才会这般未雨绸缪。
隐秘事说完,两人讲话恢复寻常。
苏明妩眼看连着远处整片的檐瓦,随口说:“舅舅,你们卖粮食,用的几间廒间存放啊。”
“哈哈,这里就有五十间了,还有别的地方呢。”
“哦...”
这下,苏明妩又想起了符栾。
顾、沈两家送到漠池府的粮草,无非是与人采买,她并不是奔着算计亲人的心思,胡老夫人不想牵扯干系,那若是以后有必要,她可以化名给符栾花钱买啊。
不对。
苏明妩心头一惊,她,她竟然愿意为符栾花大钱了!
什么时候开始,她这般喜欢他啦,那可不成,他都还没亲口说过喜欢她呢...
“王妃,您怎么了,脸红彤彤的?”
胡老爷倏地紧张,“是不是这里太闷?娇娇快出去透透气!”
“嗯,我出去...”
来到廒间外,天边的云层暗沉厚重,似乎是快要落雨的样子。
苏明妩身上披着的是符栾那件银色外氅,她丝毫不觉得冷,面对乡间小道的路口,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她满脑子只有他。
她在踌躇,在犹豫,是不是该放任自己越来越深的,对他的心悦。
苏明妩一直都清楚,符栾以后会举事造.反,所以在她心底某个角落,始终存在逃离他,明哲保身的念头。
不知不觉,那个念头竟是浅淡消散,有多久没再想起过了。
她这样到底对么,或者该从现在开始,为免以后受伤,稍微扼制一下对他的心意。
远处传来马车辘轳声,苏明妩蓦地抬头,发现只是过路商旅。
她到底在期待甚么,符栾就算办完正事,也是直接去婺州,怎么会来江北接她。
“王妃,您好点了么,霍刀还在里面数粮食袋子呢,他真没见过世面诶。”
苏明妩眺望了空旷的乡道一眼,笑道:“绿萤,走吧,我们进去一起数。”
...
此行的目的圆满完成,苏明妩对粮食银两有了大概估计。
她拿到账本后,选择将银两留在山里,毕竟就算想带回凉州也不那么容易,在曾外祖家反倒安全。
申时初,回去的路上下起绵绵细雨。
昨夜见面匆忙,接风洗尘宴设在了傍晚,苏明妩推辞半天无果,无奈答应,总算把三桌减少到了两桌。
大院正堂布置奢华,丫鬟穿梭来回上菜,光压桌的点心就有三捧干果、四盘蜜饯、五样甜糕。
席间觥筹交错,热火朝天,苏明妩的身份尊贵,但有霍刀虎着脸站在她身边,还真的替她挡掉了应酬。别人单看他面上刀疤,关系不近的都不敢套近乎敬酒。
酒足饭饱,杯盘狼藉后。
胡老夫人放下筷箸,挽留道:“娇娇,你怎的不多住两日,走得这样急,看外面天色又不好...”
苏明妩红着脸,轻声直言,“我,我想回去见王爷。”
胡修远听到,呛了口茶水,“娇娇,你这么喜欢王爷,我要写信告诉莳廷,他肯定会气疯,跑到凉州来找你!”
“...”
对哦,她哥哥还对她说,眼皮子不能太浅。
苏明妩接着农田廒间外的思绪,心忖:嗯,她要忍住,不可以太喜欢符栾。
胡夫人见机开始对儿子催婚,“小远,你也到二十,是不是该想想要娶哪家姑娘,隔壁沈家老二比你小,连儿子都抱上了。”
胡修远挠头,“——娘,莳廷也没成婚啊,你看表姑姑催他了么?”
胡老爷哼了声,“你又知道你表姑催不催,光跟人比这个,你敢比比正经事吗?”
胡修远道:“...那我不管,你们再看栗儿,小叔还没说话啊。”
“我呸,栗儿才十五,你十五的时候,我们催过你吗!”
“...”
苏明妩安静听他们互相打趣,她的耳边热闹喧嚣,场面气氛愉悦,就是这般与寂寞毫不搭边的时刻,她却感受孤独。
明明他们没有因身份疏远她,待她依旧亲近,可她为何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姨姥姥,屋子里好闷啊,我想出去透透气。”
苏明妩说完独自起身往外走,霍刀和绿萤跟在她后头,替她隔断了好奇探究的目光。
她一路走到胡家大宅门口的屋檐,站于门槛内缓缓伸出手,落在手心的雨滴微凉。
茫茫天地间,迷蒙的雨丝随风飘洒,房宅错落,白璧青砖,成对的麻雀叽喳在枝头,宛如一幅浓墨轻彩,意境淡雅的水墨画。
苏明妩想明白,原来想念一个人,不是在最寂静的境况,而是在纷繁嘈杂时,她觉得他本该在身边。
远处传来马蹄,苏明妩又是下意识望过去,看清后心下顿时失落,因为还是路过的行人。
“绿萤,我们回席座吧。”
“是,王妃。”
等用完那顿晚膳,她就该与姨姥姥他们告别了。
绿萤扶住苏明妩,慢半步看着她的背后,忽然间面露喜色,喊道:“等等,王妃,您快看!”
“什么?”
苏明妩茫然地侧转身,顺着绿萤的指向望过去。
古街尽头,那个男人一袭玄衣蟒袍,宽肩挺拔,踩雨走来。
他的左手撑着一把巨大的黑色木骨伞,伞沿下压,遮掩住俊美面容,往下唯独露出颈间的三朵小巧殷红,在这漫天雾蒙蒙的雨丝中,闪闪发光,璀璨夺目。
苏明妩看着男人越走越近,终于认命般地舒了口气。
她能怎么办呢,看来是,来不及扼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