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冷慕诗带着现如今站不起来的冷天音坐上了太初山来接的车架,上车之后走没有走多久,刚刚在父母的送别中出城,便有一群人在身后猛撵马车。
车架停下,冷慕诗被点名叫到树林处说话。
带着家仆的小公子名为纪景,眉目华美到近乎艳俗,哪怕是不坐在高头大马之上,也喜欢鼻孔对着人,不用正眼似的。
但他在冷慕诗的面前倒是不居高临下,只是臭着脸,有些虚张声势道:“你这样就要走了?我们曾经约定一起混遍凤阳城,为贫民打抱不平的,你怎么食言!”
冷慕诗笑着看着面前只比自己高半头的少年,抱歉道:“纪景,我要去太初山,不能陪你了,不过从此以后凤阳城都是你的天下了。”
少年向前一步,似乎有什么话呼之欲出,但是他自小被娇养得太过,口不对心的时候太多,此刻看着昔日浑玩的友人,他不知道怎样将自己心里隐秘良久的话说出来。
只口不对心地说:“那你要好好照顾天音妹妹,她可是我的心上人!”
冷慕诗点头,“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她。”
纪景艳红的唇紧抿,片刻后又道:“我听说你灵根很杂的!你要是在仙门混不下去,就回来!我……”我娶你。
但是后面的话不可能说出来,冷慕诗也马上转移了话题,“放心吧,扫地我也不会回来的,我也有心上人了。”
“是谁!”纪景急切地出口,都顾不得被冷慕诗察觉到什么。
冷慕诗看向马车边,正在用一个刷子轻轻刷着马背的少年仙君,说道:“那就是,叫萧勉,是太初山五长老的得意弟子,天资高,模样俊。”
纪景看向萧勉,萧勉这时候也微微朝着这边转过头,他不是故意听到的,但是修者五感敏锐,冷慕诗说话的声音属实也大。
不过他并没表现出什么惊讶神色,面上依旧一派肃穆,只是微微侧头,又很快转了回去。
可这一偏头,便足以令人惊艳,山风带起他头顶的缚生带和他身上的纯白长袍,端的是好一番玉骨仙姿,不沾凡俗。
纪景的容貌自小便被人夸奖到大,但这一瞬,也不得不面有菜色地承认,若是跟这个仙君比,他是比不得的。
骄傲和自尊不允许他低头,心中隐秘的思慕又让他不能潇洒地拂袖而去,因此他脚步微微挪动了一下,就站定,嘴上越发的不留情,“虚有其表罢了,况且你们才见了一面而已!”
“你怎么知道自己不是被他色相所惑?你了解他吗?万一他是个什么道貌岸然的坏人呢!仙君也不全都是好的,你心思单纯,不能这么轻易的……”
“哈哈哈哈哈哈……”冷慕诗突然被纪景逗笑了,她笑得花枝乱颤,简直听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她抬手下压,对着纪景说:“不,没有比他更好的人,说不定我才是那个道貌岸然的坏人呢……”
纪景和冷慕诗从小一起长大,从未见她如此开怀大笑,也从未见她如次急切的仅凭一面,便如此喜欢一个人。
他心中又酸又痛,连少爷的骄傲也维持不住,又看了萧勉一眼,有些失魂落魄地问:“你就那么喜欢他?为什么啊……他就只是长得好看……”
冷慕诗收敛笑意,依旧双眼弯弯,似个狡诈的小狐狸,她说:“是啊,喜欢得不得了。”
“他是我的人间,”冷慕诗看向萧勉,敏锐地捕捉到了萧勉泛红的耳尖,又转头对着纪景眨眼,说,“也是我的桃源。”
纪景险些没有当场崩了表情,他“呵”了一声,不屑道:“什么人间桃源,你也学会了那酸唧唧的一套,我不与你说了,你爱走便走吧!”
他说着转身朝自己的马匹大步走去,却没忍住在翻身上马的时候,落下泪来,家仆看到了惊的险些从马上掉下来,少年公子却倔强的咬住嘴唇,自始至终不曾回头让人看见狼狈。
冷慕诗站在原地看着他纵马带着家仆远去,轻叹道:“你这辈子会有个琴瑟和鸣的好妻子的……”
她转身回到了马车边上,路过萧勉的身边,萧勉还在刷马,易图和星洲就在马车后面不远处笑眯眯地说着什么,冷慕诗马上便要掀开车帘进车里的时候,突然停住脚步。
她回头看向萧勉,眉眼弯弯,笑得唇红齿白,满头珠翠叮当,正是人间富贵人家小姐都会做的装扮,她今日格外认真地装扮过呢。
她颤着一头的“花枝”,对着萧勉问:“萧哥哥你听到了吧?”
萧勉手臂一抖,抬眼看向冷慕诗,冷慕诗说:“别误会。”
萧勉闻言微微放松一些,瞎子都能看出那小少爷喜欢冷慕诗,冷慕诗应该是因为要入仙门,为了不让他再抱着希望,才会用自己做挡箭牌。
冷慕诗跳上马车,又突然推开车窗,正好截住正朝着车后去叫星洲易图的萧勉,她的指尖差一点便要抓住萧勉,却在临碰到他的时候顿住。
她舍不得太快,于是只是满眼含情地对着萧勉痴痴道:“你别误会,我说的一字一句……都是真的,天地为证。”
萧勉面上表情未变,但是热度不受控制地、“腾”地蹿上脸,他闹了个面红耳赤,看着冷慕诗微微动了动唇,却不知怎么应对这种情况。
冷慕诗趴在车窗上,视线一点一点描画过他的眉目、他窘迫的样子,在萧勉慌忙转身离开时,才心满意足地收回了视线,关上了马车的车窗。
冷天音一直躺在马车里面,她现在不能依靠自己长时间地坐着,但是她却半点不会自怜自艾,因为她真的很幸福,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错觉,这幸福是她偷来的。
少时姐姐分明从不喜欢她,可突然有天,便接纳了她,母亲也原谅了她娘亲,甚至接纳了她,如同自己的孩子一样疼宠。
因此冷天音不舍得对冷慕诗说任何伤她的话,发誓一辈子像她护着自己一样护着她。
不过她还是对冷慕诗说:“纪景哥哥喜欢的不是我。”
“我知道。”冷慕诗接话,给自己倒了杯水,又递给了冷天音一杯。
冷天音喝完之后,又说:“他……喜欢你。”
“我知道。”冷慕诗喝着第二杯水,含糊答。
“姐姐都知道,那为什么……”冷天音说着,眼中泛起一点泪光,“姐姐与纪景哥哥青梅竹马,若不是我拖累你跟我一起上山治病,也不用分别,年底说不定就该定亲了。”
冷慕诗放下杯子,指着冷天音说:“把你那金豆子给我憋回去,我上山不是为你,我是为了我的小情郎。”
她故意把小说得像萧,外面正准备驾车继续赶路的萧勉,差点没一屁股坐车底下去。
“你真的喜欢萧……”
“你不许叫他萧哥哥,”冷慕诗又说,“叫师兄。”
“哦,可我还没入内门啊,”
冷慕诗看她一眼,冷天音吐了下舌头,乖乖应了。
很快面上都是那种小女孩听到对方有心上人的时候,八卦的表情。
冷慕诗说:“他是我的。”
突然被动变成别人的萧勉,表情有些奇异地坐在车辕上,马车很快跑起来,冷慕诗消停了没一会,就又坐到了车边去,掀开车帘近距离地看着萧勉。
萧勉被她看得后颈皮都紧了起来,但他又不擅长应对这种事,门中有喜欢他的女修,那也是含羞带怯地送个东西什么的,他何时遇见过如此放肆之人?
冷慕诗这一路拿他当风景赏,到了夜里在山中扎营过夜的时候,萧勉整个人都僵了。
篝火点燃,冷天音被冷慕诗抱下车烤火,顺便吃东西。
她不用任何人搭把手,明明自己身量也很消瘦,但抱冷天音宛如抱个纸片,将她往火堆边上一扔,她就尾随着进入林中的萧勉而去了。
离开冷慕诗的视线,萧勉紧绷的神经总算是松快了许多,才在小山坡解手完毕,正欲朝回走,就碰见了尾随而来冷慕诗。
“萧哥哥,我有些话同你说。”冷慕诗故作少女羞涩的踢着脚边的野草,一双狐狸眼含情脉脉。
她说完,看着萧勉,等着他羞赧等着他无措,可萧勉却并未按照她意料之中的给出反应,他撒腿就跑。
他是真的给冷慕诗这一天的痴女行径吓着了,这夜里漆黑一片,孤男寡女……他也不知道自己好歹一个修真之人到底怕她什么,但是脚就是不听使唤地跑了起来。
他跑并没使灵力,只是单纯的跑,冷慕诗撵他跟玩似的,但是还要装着撵不上,在后面叫唤似的叫。
“萧哥哥,你等等我呀……”
“萧哥哥,你为什么要跑啊……”
这声音在萧勉听来简直如同鬼魂索命,他脚下越发慌不择路,这会也不知道为什么,好似灵力也使不出来了。
萧勉深觉自己是被吓坏了,才会如此,转着圈圈的自己也分不清哪里是哪里了,然后他绊在了树根上,被冷慕诗抓着了腰带。
“刺啦”一声,腰带断裂,冷慕诗抓着萧勉的腰封,再一次看他散开的长袍和迷茫后羞愤欲死的神色,笑得宛如话本子里的黑山老妖。
萧勉这时候来抢冷慕诗手上的腰封,那上面有对他很重要的玉扣,但是这回换成冷慕诗转身就跑。
然后一切那么理所当然,宛如昨日重现,冷慕诗退到山坡边上,带着萧勉一起滚下了山坡。
萧勉爬起来才发现自己这是滚下了哪里,浑身简直被火烧一样的红得发烫。
冷慕诗起身,甩了下手上水渍,凑近萧勉道:“我光听说过小狗儿划地盘要撒尿,我这……算不算被划进了萧哥哥的地盘,成了萧哥哥的人?”
第74章 看来是喜欢(抓住了,不是梦。...)
萧勉红得像一块迎风冒黑烟的火炭, 抬手便要来砸冷慕诗的后颈把她打晕。
冷慕诗却举起腰带,对他说:“你这上面这玉扣,我瞧着很眼熟啊, 萧哥哥你在哪里得来的?”
萧勉手一顿,连忙紧张地问:“你在哪里见过?!”
冷慕诗眯着眼看他, 也不管一身脏污, 索性朝着身后山坡上一靠,手里摸索着玉扣说:“唔,我想想, 好像是小时候……”
萧勉朝她凑近, 指尖亮起清洁术, 将两个人身上清理干净。
“是在哪里?”萧勉给她清理好了, 忍不住又催了她一句,只是比刚才的急切要内敛了一些。
冷慕诗摸着玉扣“唔”了半天, 故意不说自己想起什么,她垂头看了眼残破的玉扣, 想起上一次萧勉将这玉扣当成定情物送她。
那时候萧勉曾想和她说这玉扣的珍贵, 这是萧勉年少濒死的时候, 一个给他喂了食物和水的好心人身上的。
但到最后萧勉也没有说明, 冷慕诗却一直都知道, 这“好心人”并非是什么好心。不过是前三次溯回有了他这个痴情受死的意外, 第四次溯回,她就专门在他被天魔占据之后, 濒死的时候给他喂下了灵泉水。
萧勉的水灵根也来自于此, 不过是为了让他的意识能够多多维持一段时间, 不要被天魔过早占据。
这一世的溯回时间点,冷慕诗选择了当时给他喂下灵泉水的那个时间点, 只不过这一次萧勉不曾被天魔寄生,也没有失去对小时候的记忆。
他的水灵根也比从前纯净,天资更高,三魂七魄俱全,现如今是个真真正正的、天赋卓绝的少年仙君。
和冷慕诗想的一样,他依旧对那点喂水的恩惠念念不忘,甚至在这样被她混乱地给拉着滚下山坡,却也愿意为了听到她的“可能知道”,忍着她这样一个无礼狂徒。
冷慕诗大可以挟恩图报,告知萧勉这是她小时候丢的,萧勉这般的性子,她太过了解,也太好揉捏。
可她摸着玉扣,看着他整肃自己的仪表,以枝条缠缚散落的衣袍,而后起身彬彬有礼地来拉她,就觉得挟恩图报这个剧本实在是太无趣了。
于是冷慕诗在被萧勉拉起来之后说:“其实我是骗你的,我根本没有见过这玉扣,我就想跟你多说几句话。”
冷慕诗笑得实在不像是什么好东西,戏耍的意味太过明显,饶是萧勉再好的脾性,也忍不住黑了脸。
他转身欲走,冷慕诗却突然“哎呀”一声,将自己的脚腕给生生扭断了。
然后她满脸大汗、面色苍白地对着已经绕开这一片山坡,朝上走的萧勉喊:“萧哥哥,我的脚好像断了,它扭向了一个奇怪的地方,你要把我扔在这里吗?”
冷慕诗楚楚可怜地看着萧勉迅速消失在山坡上,微微叹了口气。
她自言自语一样,“是你说要我不要自封,说我很好,说我怎样你都会喜欢的啊……”
冷慕诗站在秋夜的山林之中,瑟瑟的寒风吹过,激起她身上一阵小疙瘩。
她现在就是个凡人身躯,能感知冷热,能识五感,能体会七情。甚至因为接受了这世间蕴生的最阴暗的一面,她也开始冲动易怒,开始会在别人遭遇苦难的时候,不受控制地吸食痛苦和绝望的情绪为食。
她已经不再“纯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