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呢?”
“...夫人她......”冬儿顿了顿,在犹豫怎么开口。
“知道了,皇宫又送东西来了吧?”云泠了然,“老规矩,叫上其他人一起去挑挑看,心仪的、值钱的都留下来。”
冬儿面露难色:“这次送来的是十几个宫女,说是皇后挑来伺候小姐您的。”
云泠听完,有些嘲讽地笑,“不是称赞我贤良淑德吗?怎么不信我能安安分分待家里等着出嫁?”
林皙推了门进来,见她神色郁郁,拉了她手握在手心,以示安慰。
云泠回握她的手,歉然道:“皙姐,当初曾夸下海口要替你报仇,是我太狂妄了,对不起。”
如今天子敲打云家的重棒落在了她身上,才知道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简单。她不愿和亲,要逃,要反,云严昭生平第一次扇了她耳光,脸上的虬髯气得似要烧起火。
“我云氏三代忠良,列祖列宗在上,你怎么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话!”
云泠捂着脸,怔怔看着自己的父亲:“那便用女儿的命,全了您对赵家的忠心。”
她错误的估计了“忠”之一字在父亲心中的分量,父亲当然是爱她的,不然不会赤红了眼眶,但是这份爱,也不能让他背弃君主。
或许她这一生的命运就是如此,多苟活这几年已是侥幸。她认输。
*
云阳与云烨被云严昭双双罚跪在云氏祠堂,为了防止他二人冲动行事,云严昭下令,云泠出嫁前,他们谁也不准走出一步,否则便逐出云家。
俞白英送来饭菜,心疼地看着两个孩子清癯的面孔。
“多少吃些吧,你们的身体要是再饿坏了,要我怎么办呢?”俞白英忧愁的看着两个倔强地试图反抗云严昭的孩子,淡淡叹息。
作为妻子,她深知夫君心中有必须坚持的东西,旁人劝不得说不得。而由于明白他心中两难的痛苦,她甚至连责怪也说不出口。
“师母,小姐她还好吗?”云烨轻声问。
俞白英鼻酸道:“能好到哪里去呢?几日而已,便瘦了许多。”
“父亲呢?”云阳问。
“他整日将自己关在房内,看你太爷爷留下的那块匾额。”
志虑忠纯,是祖上传下的训诫。
赵家祖上对云家有一饭之恩,若不是太.祖皇帝施舍的那一碗饭,云家祖上早饿死街头,不可能有之后跟随太.祖驰骋九州的赫赫功勋。救命之恩、知遇之恩,唯有肝脑涂地以尽忠心。
俞白英离开后,云烨便望着饭菜怔愣发呆。
他似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端起饭菜一通狼吞虎咽。随后站起了身子,淡淡道:“大哥,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云阳不解。
云烨的背影如一棵寒松,倔强而执着的挺立。
“我本就不是云家人,你们想做又做不得的事,我便一人去做;你们想救又不敢救的人,由我来救。”
第36章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
转眼间, 日子便到了。
按照礼法规定,整个长安东区居住的贵胄们都要来为远嫁的公主送行,整个长安城里张灯结彩, 鸣锣敲鼓,似过年一般热闹起来, 只有镇国公府内安安静静,连一张红纸也没贴。
俞白英领着迎春几个端着东西进屋内, 云泠已安安静静的坐在梳妆镜前, 回头看见迎春手中的大红色喜服, 很轻地笑了下:“为我换上吧。”
这金线刺绣的喜服乃宫中御赐,颜色明明红艳如火, 云泠穿上身后旁人却只觉得她脸色惨白如纸,生气仿佛正在一点一点消散。
冬儿强忍住泪, 别过了头。成婚是人生中的一桩大事, 小姐这么好的人, 理应该与自己的意中人欢欢喜喜拜堂谢客, 怎么着,也不该是现在这一副惨淡光景的。
云泠捧了桃木梳送到俞白英手中, 道:“母亲, 再为女儿梳一回头吧。”
俞白英手轻颤了一下,险些接不稳这梳子。
云泠安静坐下, 俞白英手执木梳, 慢慢将她一头青丝梳顺:“自你长大后, 就许久没为你梳过头了。”云泠小时候和男孩儿一样淘气,早上仔仔细细梳好的双丫髻,到中午便能散乱成一团,她总得拿着梳子追在她后面梳好几次头。当时嫌弃梳着烦, 谁也没想过,最后一次梳头是送女儿出嫁的时候。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儿孙满地。”
“四梳——”
云泠抬手按住俞白英的手,望向在铜镜中与母亲对视,淡淡道:“母亲,女儿不愿听这样的梳头歌。”
白发齐眉、儿孙满地,在那遥远的北狄吗?这样的祝福她一个都不愿意要,宁愿此生孤独终老。
俞白英明白女儿心中所想,忍着泪放下木梳,吩咐丫鬟们为云泠戴好凤冠。
冬儿将金菩萨凤鸟莲花纹凤冠戴上,金色的流苏坠下,云泠的神情隐在流苏后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一切准备就绪后,俞白英抖开一方红帕,云泠微微福身,让母亲为自己盖上盖头。
俞白英拉了她的手,隐忍道:“从今后,一定照顾好自己。”
云泠没有回答,松开了手,问:“哥哥和阿烨他们来送我吗?”
“阳儿仍被你父亲关在祠堂里,烨儿他......”
“阿烨如何?”
“他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云泠问道。
俞白英摇头,随后想起云泠蒙着头什么也看不见,遂解释道:“不知道,你父亲也着急,怕他做傻事。”
什么是傻事,云泠心中再清楚不过。她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几分期待,又有几分希望他不要来冒险。
门外送嫁的仪仗队催得急了,留给她们母女二人说话的时间不多,冬儿便掺了云泠,小心地跨过一道又一道门槛,临出门前,见到了等在门口的云严昭。
冬儿愣了愣要唤一声“老爷”,云严昭忙摆手让她不要做声行礼。
云泠却若有所觉,停了脚步问道:“是父亲吗?”
自那次争执后,云严昭便一直没有来看过云泠,他怕女儿怨自己,也不知道该以和面目与女儿分别。一段时间不见,这位威武的大将军似乎衰老了许多,鬓间生出根根白发,脸上生出刀刻般的皱纹。
“泠儿。”他张口犹豫了许久,最终只颤着声唤了声她的名字。
云泠在冬儿的搀扶下走近,对他福了福身,道:“父亲,泠儿今后无法在您二老膝前尽孝,你们务必保重身体。”她顿了顿,接着道:“女儿如今只有一个心愿,等女儿有一日亡在北狄后,希望父亲一定要能将我的尸骨带回大夏,我不想葬在草原上做无主孤魂,也不要葬在长安,就葬在我们在南楚时住的苗寨旁吧。山清水秀,天高皇帝远,下辈子,便托生在那里,自由自在地活一辈子。”
“泠儿,我......”云严昭想去拉她的手,云泠略微闪身避开了,福了福身,道:“女儿走了。”
她头也不回地登上喜轿,震天的锣鼓唢呐声响起,威武的仪仗兵为她开道,数十名街道司兵手执金银水桶,在前洒水开路,又有几十名盛装打扮的宫婢跟在轿旁,手执红罗销金掌扇。
沿途有无知小儿在欢笑道:“公主出嫁啰!公主出嫁啰!”那样欢乐的声音,仿佛他们自己也因为安宁公主的出嫁沾到了无限的喜气。
皇帝携皇后与众百官候在城门处,仪仗行至城门便停下,云泠在宫婢的提醒下出轿,皇帝与皇后免了她的礼,皇后哽咽着与她说话,千叮万嘱要她照顾好自己。皇帝则安慰好皇后,又冠冕堂皇的说了许多赞扬她的话。皇帝此次对云氏忠心的试探得到了满意的结果,云家依旧很听话,他自然不会连褒扬的话都不舍得说。
百官跪地高声呼唤圣上圣明,安宁公主深明大义。
云泠什么也没有说,她只觉得耳边吵得疼,这群虚伪的人还要拉着她演多久的戏才愿意罢手呢?
皇帝戏瘾过完,手一挥吩咐道:“时间不早了,便出发吧。”
云泠跪谢圣恩,登上早已候在城门外的马车。此去北狄,由骠骑将军萧远率队护卫至玉门关外,与北狄迎亲的队伍交接。
皇帝领着百官登上城楼,与远行的马车依依惜别,百官尽职尽责地冲马车扬起的沙尘挥手,直到最后一颗沙尘也落下了,皇帝满意地点头,转头离去,百官这才如蒙大赦,悄悄揉着酸痛的手臂,小声抱怨几句。
史书记载这一日:文帝领王宫宰相,幸城门以送安宁公主,上与公主悲泣歔欷,久不愿离。
*
这一路走得并不算匆忙,云泠除必要外,整日只能在马车上度过,昏昏欲睡了多日。
撩开车帘偷向外看了一眼,外面的景象只有荒无人烟的黄沙与偶然路过的商队,向这边的车马投来好奇的目光。
“安宁公主可是急了?”萧远这话说得戏谑。
当初云泠于射猎比赛上当众让他出丑,这仇他记了多年,如今看见云泠出嫁和亲,他心中可痛快极了。故意率队走得缓慢,就是为了让云泠多经历下这种惶惶然的痛苦。
云泠没有理会他,放下车帘,萧远仍不愿罢休,声音透过帘子传进来:“公主您别急,玉门关就要到了!”
玉门关就要到了。
第37章 我心悦君。
北狄派来接亲的使臣并不多。记仇的北狄人眼里, 云泠是他们老仇人家的女儿,就算安了个公主名头也无济于事。
因此,想以国家之礼恭敬相迎, 不可能。
北狄也不是傻子,云严昭乃大夏一等一的功臣, 大夏皇帝选他的女儿来和亲,摆明了是要试探这位镇国公的忠心, 也就是说, 云泠是一颗棋子, 云严昭乖乖听命,在大夏皇帝眼中她就已没有价值。一颗失去价值的棋子, 何足为惧?
这样想着,北狄人眼里的轻蔑就更重。
求和、联姻不过都是缓兵之计, 大夏皇帝与云家的不和只会越来越重, 而北狄只要有了足够的喘息空间, 待到云家式微之时, 定能一举吞下大夏的土地。
粮食、美人、数之不尽的财富,桩桩件件, 有朝一日都将由北狄这样真正的强者接管!
萧远领着队伍走近, 北狄的迎亲队伍也相应地朝他们走过来。
萧远咽了咽口水,他虽然靠父亲的荫庇封了个将军, 但作为家中独苗, 他老爹对他宝贝得紧, 压根没让他真正上过战场,此次来迎亲的几个使者几乎都是久经沙场的北狄人,他见到人家那气势,心中难免有些发憷。
说起来, 此次和亲明明大夏是战胜国,乃上国的公主下嫁,可当被北狄人阴鸷的眼神盯上时,他却始终觉得自己向是求和的使者,是被猎鹰锁定的兔子。
萧远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朗声道:“接下来的路便交由北狄护送了!”
北狄那边没人听得懂大夏话,幸好萧远的父亲贴心地为他备了一个懂北狄话的侍者,将他的意思传给了北狄使臣。
领头的使臣点了点头,派人替下马车的车夫。
“人我们带走了,回去吧!”使臣道。
侍者额头出了冷汗,这北狄人说话忒不客气,这哪里是战败国该有的口气,若是将话原样传达,将军发怒牵连到他可就糟了,当下心思一转,将使臣的话美化一番后转述出来,还增加了许多对大夏的赞美话语。
萧远听出话中的卑微之意,心中对北狄的怯意少了些许,连连点头,也不想再多留,假意与云泠告了别。
“没用的懦夫。”使臣看着溜之大吉的大夏队伍,不屑一笑,“等着吧,若是大夏没有了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