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平陵,李府。
原本冷清的府邸因郎君的回归逐渐热闹起来,仆人们进进出出,脸上都洋溢着喜色。
当今陛下对郎君格外看重,因这夫人的第二胎,赏赐了不少好东西。各位大人望风使舵,纷纷令自家门童投上拜帖。就连李府的仆役,都有人愿意花重金与之结好,渴望从中打探消息。
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女从厨房端出今日的安胎汤,看了一眼不远处叁五成群的下人,低头就走。
“善意。”
有人注意到了她,走了过来。
陈善意停下,“何事?”
来者是账房身边的小厮,机灵活泼,一双灵动的眼睛转了一圈,他笑着,靠近轻声问:“给夫人送安胎汤?”
“是。”
“你在夫人身边,可能说上两句话?”小厮拿出一包钱袋,笑嘻嘻的递过去。
陈善意目不斜视,声音平淡毫无温度,“娘子忙于安胎,没有时间打理府中事务,可老夫人还在。”
小厮身子一抖,送出钱袋的手滞在空中。
郎君还未回来,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务都是由娘子打理。这并不是老夫人懦弱可欺,而是她信任儿媳,愿意撒手不管。
现在娘子临盆在即,事务又回到了老夫人手中。她老人家管事多年,府里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仆役被大量买通的事不是她老人家不知道,只是她不想在孙儿出生前找晦气,杀生。
李家的孩子幼时大多体弱多病,大郎靠陛下和皇后殿下庇佑,才能生龙活虎。现在娘子这一胎又是危险的双生子,一个不注意,就会一尸叁命。老夫人现在是半点的险都不敢冒,先任由下人放肆。
等到孩子生下来,她有的是手段和方法清理门庭。
小厮体会到了这层意思,满脸惊慌,双腿不住地打颤。陈善意怜悯的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离开了。
回到室内,娘子侧卧在榻上,一身锦绣绸缎,手执书卷,神情安然,一点都没有即将临盆的紧张和不安。
陈善意呈上安胎汤,置于榻上的几案。屋内暖炉烧的旺盛,一时半会不喝也不打紧。
娘子爱读书,不喜欢被打扰。
陈善意便退到一旁,也不出言提醒。她看了一圈,侍女们分布在房间四周,垂首而立。她吩咐其中一个托来博山炉,点上娘子喜欢的熏香。
她端着一壶清茶,翻开一只茶盅,倾入茶水,将茶盅置于娘子手边。侍女取来香料,倒入博山炉中,点燃之后,盖上炉盖。
娘子淡雅,熏香清冽不浓厚,一丝缥缈的白烟缓缓升起,逐渐在空中散去。
陈善意站在一旁等候吩咐。
窦氏终于放下了书,在侍女的搀扶下直起身子,端起茶盅抿了一口,问道:“郎君呢?”
陈善意回道:“今日郎君受邀,到高府做客,约摸着申时才能回来。”
窦氏嗯了一声,欲起身走走。近十个月的身子,实在是沉重,她的腰经常泛酸,需要经常走动缓解一下。
“老夫人昨天还说,要娘子这几日少下床。”陈善意嘴上说着,却把手递了过去,扶着娘子在室内踱步。
“阿娘疼我。”窦氏淡淡的道。
“是娘子温柔大方,惹人怜爱。”陈善意自小跟着窦氏,多年的情分,主仆之间的界限并不是那么明显,偶尔也可说两句玩笑话。
窦氏睨了她一眼,轻笑出声。
“你跟我,也十几年了吧。”她突然想到什么,眼神恍惚。
陈善意垂首,“是啊,建德六年......”
她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停住,不敢去看娘子脸色。陈善意知道,她犯了娘子的忌讳。
窦氏没有看她,也没责怪她。或许真的是老了,以前的故事就只能选择接受和原谅。她现在是李渊的妻子,李府的主母,不再是那个养在舅父身下,尊荣华贵的北周郡主。
“大郎这几日在做什么?”
陈善意越发恭敬,“大郎这几日跟着先生学习经文。”
她想了想,觉得有些事还是需告知娘子,“而且......大郎现在对佛法兴趣浓厚。”
窦氏抿了抿唇,脸上有一丝不悦。
她的第一子,除了有她的血肉,其余的和她没有半分关系。从名字,到样貌,再到性格喜好,对极了现今权势滔天的皇后殿下的胃口。
毗沙门,皇后赐予的小名,在佛法中意为多闻,表示其福德之名,闻于四方。
她也希望自己的孩子多福多德,可是并不想通过他人之口。尤其是那个人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曾是自己舅家的。
嫡长子亲近皇家,没有什么比这更让窦氏伤心的了。
她抚摸着小腹,感受着里面孕育的生命。还好,她想,长子就这样吧。这一胎的两个孩子,她必定躬身教养。
他们姓李,不是姓杨,更不是姓独孤。
窦氏回到了榻上,安胎药余温还在,她端起,仰头喝了下去。
现在已是一月下旬,外面寒风阵阵,天色昏暗,大概要下雪。
她想了想,吩咐道:“去使人问家令,郎君出门时有没有带伞。若是没有,备上车马去高家等候郎君归来。”
陈善意屈身,应了个是。
高府。
李渊坐在下首,堂上的高检满面红晕,精神焕发,宴席过半,诸位大人都是醉醺醺的。
他不愿多喝,只是小口的抿着酒盅,时不时的看向窗外。
高治礼郎见状,端起酒盅,歪头轻笑道:“叔德如此心不在焉,可是担心家中妻子?”
李渊年长于高检,对他轻狂不羁的态度也只是好脾气的笑笑,道:“只是在想天降大雪,不好回去。”
“这又何妨,留宿一晚也不是什么大事。”高检毫不介意的挥挥手,招来一名家仆,“去,使人到李府,和嫂子说叔德醉酒,需借宿一晚。”
李渊连忙起身,制止即将离开的家仆,“士廉,好意心领了。”
他态度坚决,一副归家心切的样子,惹得高士廉一阵斜眼。
继续饮酒,高检令人换上了新的菜肴。
李渊早已酒足饭饱,搁下竹箸,有些百无聊赖。
此时,家令急冲冲的走进来,对着各位相公行了个礼。
“何事如此惊慌?”高士廉不悦道。
家令看了一眼李渊,急切中带着一丝喜意,“李府使人来通知郎君,说是李家娘子正在临盆,望郎君快快回去。”
李渊蹭的站了起来,对着高检拱手道:“士廉,感谢今日招待,为兄先回去了,来日你我再同饮。”
高检起身,笑着让他快点家去。
李渊走出高府,上了等候多时的马车。
雪花漫天飞舞。
李渊撩起帘子,两边的街景缓缓后退,他觉得太慢了,道:“快点,再快点。”
仆役的声音传来,“郎君,雪天路滑,还是小心点为好。”
“无妨,早些到家。”
仆役不再说什么,马车奔驰。
车外的侍僮道:“郎君不必着急,产婆和郎中都在府内候着,又有老夫人坐镇,必定万无一失。”
李渊喃喃道:“是,是。万无一失。”
侍僮又道,声音里带了些笑意,“等郎君回去,没准就能看到两位小公子了。”
李渊心情轻松了许多,笑骂:“就你会说话。”
侍僮嘻嘻一笑。
街景逐渐变得熟悉,李渊放下的心提了起来。马车还未停稳,他打开车门,意欲下车。
侍僮急忙护住自家主子,惊愕之余也有一丝感叹。
看来郎君的确很在意这一胎。
其实,李渊在意的是自家妻子。
刚入府中,家令撩起衣摆跑了过来,喜形于色,“郎君,恭喜郎君!夫人生下一位小公子!”
这么快?
李渊先惊后喜,跟随家令走去。
厢房外站着一群侍女,她们来来回回,端出沾满血水的棉布再端进去干净的。
李渊一眼就看到了独孤氏,走过去问:“阿娘怎么也来了,这么冷的天,还是回去吧。”
老夫人看到长子,欣慰的握住他的手,道:“我不放心窦氏,过来看看。”
从第一胎出来到现在已经将近半个时辰了,奈何第二胎迟迟不出来,独孤氏坐不住了。
李渊皱眉,看郎中走出,上前问道:“我家娘子如何?”
郎中很是为难,摸了摸发白的胡须,道:“夫人体弱,另一胎怕是无力生产。我暂且用人参吊住,剩下的还是要看夫人自己。”
李渊白了脸,差点站不住。
老夫人长叹一声。
郎中的说的含蓄,李渊听得明白。很有可能,他的爱妻要和那个未出生的孩子,一齐消亡。
而现在,唯有等待。
天降大雪,片片鹅毛,庭内不一会就是白雪皑皑的景象。
李渊无心欣赏。
直到,一声刺耳的哭泣声响起。
这个声音像是引子一般点燃了室外所有人的希望。
老夫人将手中的汤婆婆交给侍女,等着产婆把第二个孩子抱出来。
门吱呀一声打开,产婆走到独孤氏面前,屈身道:“恭喜老夫人,恭喜郎君,一男一女,龙凤呈祥。”
“好,好。”老夫人颤巍巍的接过被裹得严实的孙女,仔细端详着婴儿的五官,“一女一子,刚好一个好字。很好,很好。”
老夫人是高兴,笑的开怀,“李家兴旺在即。”
李渊也很开心,他有两个不怎么疼爱的庶女,但嫡女还是头一个。窦氏清丽婉约,小娘子长大了必定会和她阿娘一样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