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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破费呀,茶叶是我从我阿耶书房里顺的,点心也不贵。再说,我这是为了感谢,”如愿回身,一脸严肃地看着玄明,双手合十,忽然朝他深深一拜,“多谢道长仗义执言,救我狗命!”
    ……什么乱七八糟的。
    玄明无奈地闭了闭眼:“举手之劳而已,元娘子不必在意。另外,我身有所限,不能吃外食,还请见谅。”
    “啊,道家还有这种规矩吗?”如愿只以为是吃食上的禁忌,“那茶呢,茶水可不可以喝外边的?”
    她嘴上这么说,手上已经勾了茶罐,熟练地烧水点茶,指尖依次点过小几、茶碗和茶筅。
    不过片刻,绘有青花的茶碗小心地放到玄明面前,茶汤呈现均匀的青绿色,茶面上的白沫细腻绵密,居然还勾出个略有些歪的阴阳鱼。
    “好久没点茶啦。”如愿越看越觉得那个阴阳鱼歪,放在以前学茶艺时恐怕头也要被先生打歪,她舔舔嘴唇,“手艺不好,上不了台面,我随便一画,您就随便一喝?”
    “有心了。”玄明端起茶碗,稍抿了一口,眼帘微垂像是欣赏茶汤,“这间工坊,是元娘子的吗?”
    “嗯。这间工坊和隔壁的药坊都是我师父的产业,但他将这间的地契给我,隔壁的则给了我师姐。”如愿实话实说,“所以也可以算是我的吧,我占了个便宜。”
    “原来如此。”玄明切入正题,询问郑鸣先不会直接告诉他、该由怀远坊的商户亲口说出的事情,“在这里开工坊,诸如税收一类,娘子可遇上过难处?”
    如愿闻言皱了皱眉。
    “有些好奇,问问而已,”玄明温声解释,“若是不方便回答,直言便是。”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就是……唔,一时想不出该怎么说。”如愿摆摆手,细想了一会儿,一板一眼地回答,“也说不上有什么难处。地契在我手里,不用担心交不上租金,想起来就来接些活,比外边那些定期交租金的铺子舒服多了。交税也就那么回事;附近有井,也有糕点铺子,其实过得还不错。就是人……”
    她想起刚才茶摊上的那两个妇人,还有无故敲诈的余老五,扁了扁嘴,“您也看见了,我是独身,街坊大多数都不算坏,但总有些人嚼舌头,这回还遇上坏得这么明显的坏人了。”
    偌大的街巷,平常总笑脸相迎的人,这回一个站出来的都没有,如愿多少有些失落,蹲在小几边上,脑袋耷拉下去,露出毛茸茸的发顶,几根格外顽固的头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微风里一颤一颤。
    玄明看着那个黑漆漆的头顶,指尖磨过茶碗,将说的话临到嘴边,又咽回去,换了温和些的话题:“元娘子以一己之力经营工坊,家里人会觉得讶异吗?”
    第5章 旧事   甜咸豆花党在此一战
    “说不好。我不是工匠家生的,阿耶阿娘对我出来做梓匠没什么说法,但我大概知道,”如愿低头看着地砖,脚尖在一小块光斑上小幅度地左右滑动,她的声音渐低下去,“他们心里还是觉得女儿家不该做这个,只是管不住我罢了。”
    玄明张了张嘴,想说些宽慰的话,但他几乎没有体验过亲情,只知如何在朝堂上绵里藏针笑中藏刀,应对家人反倒一窍不通。思来想去,他只抿了抿嘴唇,极轻地应了一声。
    “不提这个,”如愿却忽然抬头,手肘撑在膝上,双手托腮,刚才略微的落寞一扫而空,面上只有一贯的明朗笑容,眼瞳在太阳底下亮晶晶的。
    她看着他,半是调笑半是好奇,眉眼飞扬,偏要故作严肃地清咳两声,“咳咳——道长也问凡俗事啊?”
    玄明被她瞳里的光刺了一下,一瞬有些恍惚,分不清是她天生的神采还是恰巧流转到瞳中的日光。他眨眨眼睛,垂眼去看茶汤:“失礼了。我只是……”
    “我知道呀,问问而已。”如愿觉得他的反应好玩,笑眯眯地看他,“赚钱的事,说到底他们也不会硬拦着啦。”
    “元娘子缺钱吗?”
    “不缺。但谁会嫌钱多啊,再说,虽然我也赚不了几个钱,但总胜过两手一伸问阿耶阿娘要。”蹲得太久,如愿起身活动筋骨,拍拍略微僵硬的膝头,嘿嘿一笑,“要是有好多钱,我就去买各种各样的漂亮裙子。”
    “……确是如此。”
    “我还可以买好多吃的,那我可阔气了,早上过来,先去那边的食铺坐下,”如愿故作得意地扬起下颌,坐到小几另一侧的椅子上,敲敲桌面,摆出一副贵女出游的娇贵架势,声音拖得慵懒而靡丽,“来两碗豆花儿,一碗甜的,一碗咸的。”
    玄明接话:“吃得了这么多吗?”
    “八成吃不了吧,那家店用料可扎实了。”如愿摇摇头,“我可以只吃一碗,剩下的带回来当零嘴吃。”想想又不对,严肃地说,“哎,不行,有钱人应该是直接丢掉的吧。”
    玄明不太能理解她的豆花论,听得眉心有点儿疼,差点想说请她吃两碗豆花,却听见临座的女孩语气沉下去:“开玩笑的。其实我想攒钱做别的事情。”
    他抚茶碗的指尖一顿,终于抬眼看她:“元娘子是有什么心愿?”
    “嗯。”或许是因为机缘巧合让玄明救了一回,又或许是因为先前那半个月里常在静室内外偶遇,如愿彻底放下戒心,在照进工坊的阳光里,向着这个不算陌生也不算熟悉的郎君倾诉。
    她认真地说,“我想攒钱,盘地方建女学堂,再请几位女先生,让想读书的女孩儿有书读。要是有个别爷娘不做人的女婴,也能捡回来养养。”
    “因何有这愿望?”玄明意识到其下可能藏着什么,放下茶碗,正色正坐,听如愿继续往下说。
    “说来也没什么,就是我师父以前还在长安,我师父认识大人,我就跟着认识小孩,其中有个女孩家里也是做梓匠的,比我长两岁,我叫她月姐姐。”如愿朝着玄明笑笑,又低下头,娓娓地谈及过去的事情,“做梓匠其实赚不了几个钱,她家孩子多,供不起她识字,也供不起她学个什么手艺。我去找她玩时常见她背着弟弟,身边绕着几个稍大些的妹妹。”
    “她虽不识字,但脾气很好,很照顾我,我去找她时她总把零嘴省下来给我吃。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些瘪壳的瓜子、炒坏的糖条,但她阿耶发现了就揍她,骂她是赔钱货。”
    “我那会儿小,不怎么知事,但也知道事情是因我而起,后来就慢慢地不去了。”
    “再后来她长大些,性子温柔,长得秀气,十四岁上就让她阿耶卖给一家常来订做木器的商户,是去做妾。我听我师姐提及,急匆匆地跑去见她,她劝我说也是好的,她阿耶阿娘都很满意,让我别有什么念头。”
    “不是我看不起商户,我自己如今也算半个生意人,只是商人重利,又是去做妾,也不知这满意从何而来。”如愿苦笑一下,收手放在膝上,两手交握,拇指无意识地来回抚摩,“料想是她阿耶阿娘掂量着商户给的钱,觉得这价钱很满意吧。”
    说到这里是月娘后半生凄苦的开端,如愿停了停,斟酌着该怎么继续。玄明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后话,于是温声引导:“我知世道艰难,女子尤甚。后来呢?”
    “后来……后来月姐姐就去那商户家做妾了,头两个月听闻过得还不错,后来不知是那商户厌了,还是出门做生意了,总之不见人影。我大约知道做妾艰难,就攒了小半年的零花钱,偷偷跑去见她。”如愿摇头,“没想到被她家主母抓了个正着。我那时在学木工,出去都穿布裙,主母以为我是哪儿跑去打秋风的野丫头,抢了我的钱,还叫仆役赶我出去。”
    雇来看家护院的都是粗壮的男人,下手没轻没重,她想起来还觉得颈后发疼,反手摸摸当时被打的位置,“我被打出了府门,攒了好久的零花也被那家的主母夺了。月姐姐还怀着孩子,吃力地跑出来追我,给我包了一大包自己做的点心,犹豫再三,又咬着牙求我别告诉我家人或是师父。”
    “我知道她是觉得对不起我,才吞吞吐吐说不出口,也知道是她不得已。阿耶阿娘总有办法替我讨公道,我师父更是能直接揍人,但我出了这一口气,往后月姐姐的日子却更难过。”
    “嗯。”玄明轻轻应声,“之后呢?”
    “哪儿还有什么之后啊。我再没去过了,渐渐地就断了联系。前两年我从师父手里接了工坊,自己做活赚钱,才想起来要问问我师姐。”如愿舔过略显干燥的嘴唇,想起燕婵当时说的话,双手握得越来越紧,骨节都泛起森森的白色,痛得她浑身紧绷,呼吸带着不明显的颤音。
    到某一个痛到极致的节点,她的手忽然又松开了,肩膀也耷拉下去,她随之垂下眼帘,语气渐归平静,“我师姐说我被打的那一回后不到半年,月姐姐就自尽了。除夕夜里投的井。”
    “好像是生下来的男孩被主母抢走了,后来不知怎么又死了,她一时想不开,就投井了。但也许是不堪主母的磋磨呢。我师姐上门时人都已经埋了,她也不能说什么,只花钱把月姐姐去做妾时签的卖身契赎了回来。”
    “那卖身契是奴契,上面按的是个红手印。”如愿闭上眼睛,轻轻地说,“月姐姐到死,都不会写自己的姓名。”
    故事到这里就完了,如愿无话可多说,玄明也不知该说什么。他知这世上有诸多苦厄,从书上或是奏章上是看来是一种心境,亲耳听如愿这样娓娓道来又是另一种心境,沉默良久,他只能低声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致歉,为他治下还有这般的苦难致歉。
    他也闭了闭眼:“抱歉。”
    如愿以为他是因勾起旧事致歉,连忙睁眼,朝着他摇摇头,露出个清浅的笑:“都过去了,我那时难过的,现在早就不难过了。”
    她转回头盯着柜架上的光影,继续畅想,“我只想赚钱,救力所能及的女孩。前两年我总想着月姐姐,如果她当时能识字,大概签卖身契不会签得那么快;能去东西两市抄抄书补贴家用,她阿耶大概也不会那么急着把她卖出去。虽然结局如何也未可知,但总归是多条路的。”
    “……是。”玄明看着她的侧影,阳光从她眉眼间一溜而过,他有些不明显的低落,“天下偌大,人要独自立身,却总是艰难。”
    “但也要试试才知道嘛。万事都得先试,我师父教我的。”如愿却又活跃起来,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拍拍脸颊,打起精气神,又是先前活泼明朗的样子,“我不算独立,但我师姐是的,她一个人在长安城里开药坊,做有名的医师。今天就是去看诊了才不在,否则那地痞大概也不敢直接这么乱来。”
    “是巡城的卫士失职了。”玄明想起来居然有些微妙的情绪,似是后怕又似是别的什么,他为这点乱七八糟的心绪皱眉,“若是我今日没有路过,遇上这样的事,元娘子又怎么为自己解围?”
    “他不长眼,那我也办法,”如愿露齿一笑,笑容灿烂,露出的却是尖利森白的犬齿,“只能和他打架了呀。”
    她起身,踩着小短靴,蹬蹬蹬地跑去对面的柜架拿了什么,回来献宝似地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这是……”玄明接过,指尖抚过材质特殊的骨与面,“伞?”
    如愿笑着在伞柄靠上的位置点了点:“您摸摸就知道啦。”
    玄明应声,顺着她指点的位置摸上去,在伞骨收拢的位置摸到一个硌手的东西。他微微皱眉,试探着向下一按,“喀”一声,伞柄内咬合的机括依次松开,他再一摸,伞柄居然从中分开,指尖触及的东西再熟悉不过。
    这伞里居然藏了把剑,剑柄纤细,刃光寒凉。
    “是伞剑。”如愿托腮,“其实一开始是我师姐夫托家里的工匠给我师姐打的。师姐常年在外,师姐夫说女儿家拿那些个重兵不像样,就打了伞剑,伞能遮阳,剑能防身。后来师姐让他再去打了一把,算是我的及笄礼,用到今天,也两年啦。”
    “倒是我多虑了。”玄明在原来的位置按了一下,机括依次收合,剑原样藏进伞柄,从外边看就是把做工精致材料特殊的伞,伞面闪烁着海浪一般的银光。
    如愿嘿嘿地收伞:“实在不行还有另一个方法,不过那样我可能得去京兆府解释了……您喝完茶了吗?”
    玄明看了眼只浅尝了一口的茶碗,点头:“多谢款待。”
    “那我们去外边,”如愿把伞放在一边,起身朝外蹦跶两步,抬手贴在肩上,拇指遥遥地指向外边,“我给您看看我压箱底的东西。”
    第6章 少舒   师姐和师姐夫的狗粮,隔壁师妹都……
    玄明应声,跟着如愿绕到工坊背后。
    工坊门正对着街口,背后却是片不大不小的园子,种了些常见的草药,来往的人有意避开,天长日久的越来越没人走,和两边喧闹的人声一对比,倒显得格外寂静。
    如愿仰头看着天,在药园边上走走停停,选好地方站定,指节卡在口中,吹出长长的一声鹰哨。
    刹那间巨大的猎鹰从天而降,白腹黑翅,尖爪利喙,翅膀拍打时几乎能把如愿藏在里边,漆黑的翅羽末端有如同锻铁的光泽。
    让这猎鹰啄一下再抓几把,恐怕余老五的脸都能被抓烂,玄明了然:“原来如此。”
    “是偶然捡到的,当时拿来当宠物养,就这么点大,也看不出到底是什么,还以为是雀呢。”如愿双手稍合,比划了个大小,“后来……呃,就长成这样了。不过它自己会猎食吃,我也喂得起肉干,就一直留着了,真打起架来也是个帮手嘛。”
    她摸出衣兜里的肉干,喂给停在矮树上的猎鹰,搓搓它颈下浓密的绒毛,盛情邀请,热情得让玄明想起初入长安城的西域邪教,“您要不要摸摸?它很乖的,可以随便搓。”
    猎鹰不明白主人在兴奋什么,它歪了歪头,清亮的眼睛里倒映出面前陌生的男人。
    不知为何,玄明忽然觉得它歪头的姿态有些像如愿,脑内想着怎么温和地拒绝,手已经伸了过去,指尖触及颈羽,柔软蓬松,像是抚弄棉絮。
    他有些迷惘,如愿却比刚才更兴奋,介乎等待评判和献宝成功之间:“是吧?除了打猎,其他时候都可以随便摸。”
    玄明回神,立时缩手,捻着藏在袖中的指尖,没话找话:“它……叫什么?”
    这鹰驯得和猎场的不太相同,体型也更大,但起名或许有共通之处,宫中猎场驯养的鹰不少,多以兵戈命名,凶猛潇洒,例如紫电青霜……
    ……不过以这猎鹰的颜色来看,或许该叫宵练?
    “绵绵。”如愿说。
    玄明一愣:“嗯?”
    “绵绵啊。”如愿捻起猎鹰颈下的一串绒羽,“又软又绵,刚长出来的像棉花,还像绵白糖,就叫绵绵啦。是不是和它很搭?”
    被称作绵绵的猎鹰应景地发出一声长鸣,高亢透亮,和扣在脑袋上的名儿实在不太搭边。
    “……确实。”玄明不忍戳破真相,他看看渐上中天的太阳,选择放弃这个话题,转而礼貌道别,“我出来有段时间,该回去了。今日叨扰了。”
    “没事没事。”如愿连忙回应,又有些微妙的不舍,双手在围裙侧边抹了两把,说,“那我送送您吧。”
    **
    余老五觉得自己今天很倒霉。
    他今年三十四,刨开不知事的时候,前半生至少有十年在当地痞,剩下十年在当跛脚的地痞。于收保护费这一行,他相当有心得,在怀远坊的一条街混了这么多年,从来只有商户毕恭毕敬或是不情不愿地交钱,从没有栽在个看着十六七岁的小娘子手里过。
    栽一回也就罢了,他自认倒霉,揣着怀里仅剩的几个通宝去喝茶,才续了三次水,一队金吾卫突然把他从长椅上提溜起来,说他疑似勒索,扰乱长安城秩序。
    幸好来抓他的金吾卫看着是老实人,余老五巧舌如簧,哄得领头那个郎将将信将疑,盯了他半晌,还是把他给放了。
    余老五朝着郎将陪笑几次,扭头就跑,直跑进偏僻的暗巷,才冲着砖墙啐了一大口浓痰:“我呸!什么狗屁金吾卫,闲得放屁,也敢管你爷爷我。还有那小娘子……”
    他想起和他对呛的如愿,恨得牙痒痒,越想越气,布裙束发的女孩形象反倒在脑海里鲜明起来,纤细玲珑的身子,秀美的脸,让他又有些心痒。
    余老五不由盘算起来,“得找个她男人不在的时候……”
    他想得正美,墙头上突然掉下来个石子,不大不小,正砸在他头上,痛得他倒吸两口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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