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百里外的上京原侍郎府里,几个人踏进通往地窖的长长通道,环境y森昏暗,仅靠墙壁上的两排油灯照明,四周弥漫的除了湿霉之外,还有一股化不开的血腥味。
石於子用葛巾掩住嘴鼻,说。「打开。」
看守推开门上的小窗,石於子和旁边的人凑上去,瞧见陋室中被蒙住头的大汉,赤祼的身体布满鞭痕,皮肉损烂翻开,血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的乾草堆里,若不是被麻绳吊住双臂,怕是一早就瘫软在地上
石於子一介文人,何曾见过这样的情景,登时退到墙角按住胃乾呕起来,和他一起进来的同伴脸色也不好看,咽一下口水,刷地关上小窗。
两人匆匆走出地窖,貌美如花的丫环已经在外面候着,领他们往屋里走去。
半炷香後,石於子坐在大厅里,含住一口热茶囫囵喝下,务求压下喉头盘旋的不适,眼睛游视周遭,看着上座奉承道。「只是短短几日便把这临时的公主府布置得如此雅致,绪皇子当真是位雅人。」
上座坐着的正是这次送嫁北来的楚国皇子熊绪,他是当今楚国皇帝的第一个孩子,今年已过不惑,身穿着绿缎交领右衿,头戴青松石金冠,唇上留着漆黑水亮的短髭,生得仪表堂堂,浑身贵气。
「只可惜……」石於子故意叹口气,一脸犹言又止。皇子绪侧着头,绣团花的衣袖举起,指尖执起茶盖子,拨开茶面的热气。
他不应话,石於子唯有自问自答。「只可惜如此幽雅的地方,竟沾上血腥味儿,未免焚琴煮鹤了。」
上座的皇子绪在茶几上放下茶盅,瓷器撞在木头上,发出「铿」的一声脆响。
「是先生非要亲眼去瞧的,若嫌庸俗,大可当作看不见,掉头离开便是。」皇子绪出身尊贵,一言一语里都是王孙公子独有的高傲与狂妄,石於子心里着恼,语气也不客气起来。
「就算我当作不知道,我国太子能吗?绪皇子,我国太子借你的人手,是用来监视中尉的。可不是要你拿下尊兄王府的府兵头子!」
「先生此言差矣!」皇子绪挑起眉毛,横扫过来的眼里带着骄矜。「本皇子要做何事,轮不到旁人g涉,更何况拿下那贼子的是我大楚的好手,可不是贵国太子的人。」
这脚戏唱不下去了,石於子无奈下唯有把头往旁边转去。
「世子怎麽说?」
自地窖出来後宗政非凡便一路沉默,听他骤然问来,也只是抿住嘴角,不发一言。
「那可是你府上的人。」石於子加重了语气,缓缓道。「尊兄王的府兵呢!」
宗政非凡脸露不豫之色,道。「扎尔不丹是王妃的陪嫁。」
短短一句已胜过千言万语,石於子的嘴角沉了沉,再无话可说。
讨论自是不欢而散,石於子偕着宗政非凡告别皇子绪,走到後门外,说。「此事我得立刻禀报太子,也请世子在尊兄王面前美言几句。」
宗政非凡迈出去的步子倏然停顿。「你想我说甚麽?」
石於子唯有徐徐道来。「太子倚重尊兄王,若因此事被误以为不敬,伯侄之间恐生嫌隙。自当在事发之前,好好调和一番。」
「枉你终日自夸聪明。」宗政非凡竟翻一翻白眼,不屑地勾起唇,问。「你今日有看见甚麽吗?」
石於子遽然愣住。
宗政非凡伸出一根指头,戳住的他穴口。「我甚麽都没有见到!」
「世子……」石於子皱起眉头,还未说下去,便被宗政非凡截住。「刚才那南楚皇子不是说了吗?做这事的是他手下的人,与旁人无关,既然如此你干嘛要和我太子堂弟嘴碎呢?」
他削薄的唇角勾起,脸泛三分得色,意思也简单得很,事情是南楚皇子绪做的,那就索性装作不知情,让他承担所有责任。
他的意思石於子如何不知,就是自言自语。「不对!不对!」
「不对你个头!」宗政非凡懒得睬他了,扬长而去,边走边道。「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才不管!要去找太子,你自己去!」
目送他扬长而去,石於子依旧摇头。
童子凑上前来,低声道。「先生,我怎麽觉得他说得不错?首先,此事确实与太子无关,其次,若中尉当真派兵夜闯南楚公主暂居的府第,有证据在手,不就可以断翼王一臂吗?」
「愚眜!宗政非凡懂个p!」石於子焦躁地踏一踏鞋底,急急招来马车,往宫里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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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後传令兵快马入京,郑皇上书称臣的好消息不到半天已传遍上京街头巷尾。
得知军队即将凯旋入城,大清早,百姓都自发地站在城门一带,希望能亲眼目睹翼王的风采。
非但大街两旁人头涌涌,连酒肆的二楼也站满探头张望的客人,万人空巷,唯有昔日尊兄王打下陈隋十州後班师的盛况可以媲美。
「本以为翼王打下肃州,已经是极大的功劳,哪想到转头郑皇竟然降了?」
「听说是吓的!谁叫我们翼王神勇,在战场上一刀就将被郑国奉为战神的老将温突都斩下马了,郑唐吉霜小儿瞧见他手下将军的惨状,吓得几个晚上都睡不着,瘦了足足十斤。」
「当年被老皇帝送到南楚的质子,今日一个是我们的皇上,另一个就驰骋沙场,立下不世之功?」
「当年他们从南楚逃回来,圣母皇太后是力主要严惩的,肯定没预料到多年後,那对兄弟竟变得如此厉害。」
「还好先帝没听她的。」
「对!对!还好呢!」
城中议论纷纷之余,地面隐约震动,由弱而渐强,声如雷动间,翼王的军队终於自大开的城门後方出现。
号角呜鸣,两排骑着白马的开路先锋先奔驰而过,左右开出一条大路来,马背上的大旗迎风翻卷,其中黑底锁金,绣纯白「戎」字的,便是戎国国旗,旁边一面红底黑字,绘着一头有翼飞虎,神态凶猛强悍,就是翼王帅旗。
律刹罗头束金冠,束成细辫的长发如黑瀑流泄,身穿鲜红丝绢圆领袍服,黑底鎏金虎首披膊,双指阔的革带从双肩跨过穴口,勾勒出绢衣下贲起的胸肌,背梁笔挺,气宇轩昂地骑在毛皮犹如黑缎子般油光水亮,而鬓毛白得胜雪的爱马身上,浑身光鲜亮丽,仿似天神下凡。
离他半个马身之後,便是凤别等将领。参军杜仲与他的兄弟细语。「若打仗穿这样,我还不如直接投降。」
杜杰说。「翼王从不如此花哨。」
凤别隐约听见了,忍不住好笑。
律刹罗的野心,这两个木头哪里懂?他今日也从头到脚都换上新衣,白银兽首的软甲,左肩膀上贴着孔雀翎,齐眉束红宝石抹额,整个人在阳光下闪闪生光。
紧随在众将之後的便是戎国三大军团之一的虎卫军,虽说是大军班师,但真正可以跟随律刹罗入京的只约三千之数,穿着整齐划一虎首铜甲,腰跨弯刀,个个抬头挺x,军容纠纠。
戎国以游牧起家,民风向来开放,女子不似南方那样等闲不出家门,围观的人群里有不少妙龄少女,瞧见这麽多虎背熊腰,衣锦还乡的好儿郎,纷纷交头接耳,有大胆的更朝队伍抛弄眼色,发出动听如银铃的娇笑。
不知是谁从酒家二楼的窗户扔下一个荷包,恰恰落在律刹罗打开的双腿间。
他垂眼看去,眸色倏深。
「大王!」凤别见状,急忙策马上来伸手接过荷包。
律刹罗用两根手指头拈起马鞍上的荷包,放於他合拢如碗的双掌上,一股甜香飘逸於两人鼻尖,彼此的神色莫名地都有些尴尬
凤别搧动睫扇,敛目细察,瞧见粉红的锦缎荷包上绣着大树和小鸟,拉开绳结,里面是一把豆子,带有重量,难怪能那麽准确地落在律刹罗身上。
打量後,他将後面的小兵招了过来。
「带几个人去找找,把东西还给那位姑娘吧。」
律刹罗看在眼里,不冷不热地道。「你倒细心!就听说我家副将在上京很受欢迎,有过经验吧?」
凤别可不敢在此时惹他,忙不迭解释起来。
「只是见荷包手工精细,是大户人家所出,随便收下,怕是不妥。」鸟是大雁,树是相思树,里面沉累累是红豆,无一不是情意。
律刹罗眼来回揉搓指腹,彷佛还在厌恶着肌肤上残留的味道,眉头微微蹙起。
凤别探手在怀中摸了摸,稍微不情愿地拿出一条紫光檀木的手串递给他。
「我母亲从西域来的怀恩大师手里求给我的,说是有空拿在手上转转能静心呢。」
律刹罗伸手接过,光可监人的手串上犹带着凤别的体温,放在鼻尖下一嗅,更闻到令心旷神怡的清香。
他凝顿半晌,突然便笑了起来。
「谢了!」勾起唇角,颊边两个迷人的酒窝深深陷了下去,凤别那句在嘴边的「借你用一下」,便再也说不出口,凝滞半晌,悻悻然地退到後方。
今日军队入京,一早吩咐下去百姓只能围观,不容叫喊闹事,街上亦有檄巡房的差役来回巡视,但队伍走到一半,群众中突然有人放声大叫。
「虎卫军威武!翼王威武!」
左方紧接着传来呼喊。
「翼王功冠大戎!勇冠三军!」
「翼王神勇!扬我军威,名震七国!翼王泽披万民!」
百姓自发的赞美始起彼落,然凤别左右顾盼,心里竟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沉y之际,呼喊声里突然爆出一句。
「翼王万岁!翼王万岁万……」
第三个「万」字还未说完,空中传来一声长啸,几条戴着斗笠的人影从旁跃出,目标对准那将那个高呼万岁的人,转眼便把他扭住手脚,压在地上制服。
「杀人了!杀人了!」不知谁在尖叫,人群立时大乱,刚刚呼喊得最用力的那些人乘乱逃跑,大多被迅速制服。
有人拔刀反抗,被砍翻地上,刹那鲜血飞溅,变故陡生,令不知就里的百姓仓皇奔走。
眼见街上乱成一团,凤别正打算向律刹罗请示调动士兵平定,前方的律刹罗却突然勒住马繮。他跨下的神骏的雄驹长嘶一声,瞬刻直立上身,扬起马蹄。
万众瞩目中,律刹罗拔出弯刀,刀尖斜指天际。
「长生天庇佑吾主,福荫万民,大军得胜归来,功归帝皇,愿我国国祚延绵,皇上千秋无期!」
号角声起,众将相互觑视後,迅速反应过来,异口同声地大叫。「功归帝皇,愿我国国祚延绵,皇上千秋无期!」
「皇上千秋无期……」凤别跟随呼喊,神色麻木,内心五味杂陈,难以形容。
「我国国祚延绵,皇上千秋无期!」五千儿郎迅速跟随,声威震天,慷慨激昂,百姓跪倒地上,纷纷高喊。「我国国祚延绵,皇上千秋无期!皇上千秋无期!」
万人高呼,大地也为之震动。
百姓口呼皇帝,然皇帝并不在场,唯有律刹罗高倨马背,烨然若神。Ρο②0②壹.cοм(Po2021.c哦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