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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第二天.八点。闹钟响。她闭着眼,伸手去摁。
    然后睁开眼睛,继续枕着他的左肩。发呆。
    四周全是他的味道,她哪儿也不想去。
    今天周六,你不上班么?他伸出右手,轻摸她脸颊。
    她在培训机构教英语,作息和他相反。
    我要带的暑假班已经结束啦,从现在到九月第一个周末,都是我的暑假。
    她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扣在他胸口。仰头,望着他。
    他眼睛红红的,好像一夜未眠,还哭过。
    喜欢这里么?他侧过脸,避开她凑上前的嘴唇。
    他担心自己肠胃不好,一大清早不刷牙,嘴里味道太重。
    喜欢啊,她舔了一下他的耳廓,这里就是那种,我喜欢的,可以做任何事情的,自己的家。
    说完,她轻轻伏在他的胸口。
    半晌,他忽然开口:
    云许上小学的时候,每个周末上午,都会来我和她妈妈的卧室,在我们床上玩一会儿再起床。
    她想,让他把话说出来,会好一些吧。于是接道,然后呢?
    她跟你一样,从小学到高中,一直生活在我们这帮既是老师又是父辈朋友的圈子里……
    不,我跟她不一样--我一路以来受到的都是爸妈朋友们病态的管束。
    她坐了起来,一脸严肃,眼里有泪。
    她觉得自己被冒犯到了,不吐不快:
    我之所以喜欢初中语文老师,并不是因为他是我爸妈的朋友--恰恰相反,就只有他不是--
    我喜欢他是因为,他把我当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而不是听话懂事不疯不玩的乖孩子。
    他尊重我的独立人格和意志,不会强塞给我额外的试卷写--
    也不会在我不愿意的情况下答应我爸妈给我补课……
    那我呢?我是不是你讨厌的那种爸妈的朋友。嗯?
    他坐起身,殷殷地望着她,右手按在她左膝上。
    你当然不是,她流下泪,微微抬起他的下颌,轻吻他的喉结。
    他再疼我,也没有回应过我的感情--
    我送过他生日礼物,还有一堆七七八八的东西,他都只当是恶作剧,视而不见……
    他可能和我一样怕……你知道么?
    嗯?她疑惑地望着他,他现在也在簌簌地落泪。
    他怕你和其他学生一样,流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他哽了一下,接着说,你不是说过么,'流水的学生,铁打的老师'--
    但老师们其实哪里是铁打的呢?人心不都是肉长的么……
    她舍不得听他说下去了,便搂着他的脖子,让他靠着自己的胸脯,慢慢平躺下来。
    他喉咙里的呜咽声越来越大,像压路机的车轮,碾过她的心廊。
    不说你是我学生……云许呢?她是我女儿啊!
    我连送她去机场都舍不得,现在倒好,一个电话打给我,告诉我人没了……让我怎么办?
    他像个遭到无端霸凌和欺辱,委屈伤心到极点的孩子,趴在她身上呜呜地哭。
    左手揪紧她的衣领,右手和她掌心相对。
    总有一天,你还是要离开我的。
    这句话虽是个平平无奇的道理,但放在不忍分离的个体身上,便会万分残忍。
    2
    他哭了一阵,缓了一阵,又说道。
    当初为什么不愿和我领证?嗯?
    反正是要等我交齐叁年社保的……
    那现在呢?我们去领证好不好?上海不好领我们就回去办。
    他突然变得步步紧逼。
    领证有什么用?生孩子又有什么用?你和方唐有证有云许,那我算什么呢?
    我们现在又算什么呢?
    她很生气很生气--气他迂腐不堪,气他和其他大人一样不可理喻。
    一把推开,愤然离去。
    她想出去放风,但刚到玄关竟被他锁住下腰扛回卧室。
    她被他的胸骨和手臂,硌得生疼。他一点也不温柔。
    云小印,你要干嘛?她抓起枕头砸他,却用不上力。
    他紧紧扯住她手腕,把左手按在他同样磕人的左胸上。
    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是你啊!
    这是他第一次朝她大声说话,震得青筋暴起,嗓音嘶哑。
    但伤心、委屈、又难过的,最先是他。
    说完,他换上外套,摔门而去。
    留她,泪流满面,瘫倒在床边。
    一旁,手机响了。
    十一点。
    3
    喂?方便说话么?
    您有事吗?
    大学的云老师重复了昨晚发的前两条短信。结束时问:我来接你好不好?
    嗯,那我发定位给您。
    好,我车牌尾号680,银灰的宝马。
    嗯,我知道。以前在学校里见过。
    她换好衣服--印一朵大雏菊的灰白吊带长裙--以及保险裤。
    坐在梳妆台前,化日式生活妆,遮住哭红的眼眶。
    十二点,准备出门。
    他回来了,拎一大包净菜。
    相顾无言。
    她侧过身,窄窄的玄关里,没有擦碰。
    晚饭回来吃么?他站在厨房里问道,双手撑着桌面。
    砰--回答他的是重重的关门声。
    4
    千代保。幽暗清静。包厢里,她和云老师对面而坐。
    你有什么想吃或者忌口的吗?云老师低声问道。
    他是天生的低音炮,以前上他的课,听到的最多评价是:什么也没听懂,但耳朵怀孕了。
    如今,她忽然发觉他的声音很治愈,很好听--有这种声音的人,听起来感觉很靠谱呢。
    没有,我不常来这里,不太了解诶。
    这样啊,那,我就自作主张咯。他笑了。
    眼角同样有皱纹,但或许是珠圆玉润的缘故吧,他看起来更柔和,更有生气。
    他也点了寿喜锅和松茸汤,但不知道她喜欢抹茶制品,也不知道她想喝俏雅梅酒。
    最终点的甜品是樱花大福,点的酒水是一滴入魂。
    您今天……
    说'你'就好啦,或者直接喊我思许,我们之间不必这么生硬。
    他十指交互成台,托起下巴,望着她。
    你今天,不忙是么?
    嗯,家里有我爸妈照顾我女儿。妻子走后,我爸妈过来和我一起住……
    嗯嗯,理解的。她并不想多听他说家事,只是希望说些话,好让气氛不那么死寂尴尬。
    我记得,你现在应该念完那个硕士了吧。
    对,马上准备去念博士。
    哦,已经收到录取了?
    对,她顿了顿,和您一个学校一个方向的博士呢。
    要我帮你做些什么嘛?项目书或者申请奖学金……
    我可能还要再准备准备。她笑着,礼貌地打断他。いただきます。
    他双手合十,微微点头,眼神未从她身上移开。
    5
    冒昧问一句,酒过叁巡,你有soulmate了吗?
    有了,我们已经同居了。
    啊,所以你昨晚是不方便回我消息吗?
    嗯?她打开手机,发现云老师发给她的消息,显示为已读。
    她面不改色地把消息划成未读,然后把手机递到他面前:
    不是的,是我没看见罢了。
    果然,我还是迟了一步--方便透露一下,是同学还是同事呢?
    她想了想,还是摇摇头。
    不知他理解的是都不是,还是无可奉告。
    你最迟,什么时候得回家呢?
    我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那是我自己家。
    为什么非得有人给她套上规矩和枷锁呢?她愤愤地想,脸上升起愠色。
    那下午,可以去看电影吗?
    嗯。
    这部电影的名字,和我非常喜欢的一首歌一样--《大约在冬季》。
    她抬头看看他,竟然也看到了泪光。
    6
    两人连坐在影院正中央的位置上。
    一场电影看完,惙惙有泪声。
    送她回家时,他一直放着《大约在冬季》。
    她坐在副驾驶,禁不住潸然泪下--
    她想老师了,先是条件反射地想起初中老师,然后久绕心间,挥之不去的,是那个高中老师。
    要我送你上楼么?他见她急急忙忙地解开安全带,一副要跑的样子。
    不用,谢谢您今天的款待,后会有期。她冲进电梯间。
    见电梯停在叁十楼,便等不及,直接爬楼梯,一口气上到十七楼。
    云思许回到车内,木木地从西装口袋里掏出小红盒。
    打开。黑丝绒底,钻戒,闪闪发光。
    他盯着戒指的反光看了很久。
    终于放下。换挡,准备出发。
    没太在意副驾驶上,有一团小小的血迹。
    7
    她打开门,或者说撞开门,便立刻没了力气,瘫倒在玄关上。
    开门声和倒地的撞击声,一下惊醒了醉倒在厨房桌台的老师。
    他看了看时间,下午四点。
    这时对她,又哪来的怒气呢?只有心疼和不舍罢了。
    把她轻轻抱到浴室,脱去衣物,再把人轻轻放进浴池。
    给她调好水温,设置好水量,便去阳台,清洗衣物。
    结果发现,她的内裤保险裤和裙内侧,蘸有大摊血迹。
    她这是……
    他慌忙唤她,用冷水轻拍双颊。但她毫无反应。
    他慌了,又慌又气--气自己乱发脾气、疏忽大意。
    他从收纳盒里翻找出经期安心裤,帮她穿好,又用毛巾吸干浴池里的水,担心证据流走。
    裹上睡袍,带上手机钥匙身份证和证据,他抱着她冲出家门--电梯停在负二楼。
    同样是走楼梯,同样在中途感到累,累到腰酸腿软,但只要不跌坐下来,都不会停。
    终于,开车冲出车库。
    小区门口,加塞在一辆银白宝马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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