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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沉酒与宁泽走出大牢已是深夜。
    朗阔的穹空缀几颗天星。天幕下的寒凉烈风虽不敌长燃篝火,却也将两人从牢中带出的燥闷消减成零星。但面对这般畅快自如的景象,梅沉酒依旧生出无限寂寥,仿若一时五感尽失,自己已是随风飘荡的一粒微小沙尘,眨眼便会沉入浩荡流沙。
    她记不清自己是何日何时起听闻那“梅夫人”的名号。辗转过天子口舌的“朱翠满路,月楼诗台”的赞词,或如今日所言薨于大火,或照旧忆所记毙于鸩酒,对梅沉酒而言不过是遥远且陌生的虚影。
    梅沉酒满脸寂色,快步走离地牢大门后又无法抑制地顿住脚步。回顾往事并非留恋,她只是叹自己这副东拼西凑的自傲架势,竟还能换得赵海的情真意切。
    宁泽回头望了眼牢门边的两人,这才陪同她站在原地。
    无界苍天下,宁泽的沉默已然坦率地将答案交到了梅沉酒手中——他先自己一步了解过赵海的底细,也默许赵海能谈及“梅夫人”。
    塞外冽冽寒风从不止息,仅她停驻思考的片刻时间里,缩在大袖下揉搓着的双手便已完全麻木。心中的愤意慢慢减退后,梅沉酒沉定心念,不再打算细究宁泽的举措。
    从知晓宁泽统玄羽骑受命于煓字令,她就理应去推测宁泽与往日事宜的诸多联系,而不是在今日他将当年内情剖到自己面前时,满身落败般黯然离场。纵有万种恼怒,也不过是她的咎由自取。
    可等到她冻到浑身哆嗦,宁泽仍一言不发,像是算准了她在自省。意识到这点后的梅沉酒倏然拧眉,掐着衣袖冷哼一声,快步往自己的帐中去。后者则突得响亮发笑,像是已经忍耐了许久。
    只此,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不快就全都消解了,梅沉酒的步伐逐渐缓下来,心里舒坦不少。宁泽熟知她的脾气,她自觉若是和宁泽再早些相识,说不定就是上房揭瓦的狐朋狗友,而非缄口不言的两名哑巴。
    并排而行间,宁泽忽而提起话头,“明日与周县令交接时,你记得多加仔细。另外,梁国还派遣使臣前来交涉。”
    梅沉酒对宁泽前一句叮嘱有些莫名,思索后才回过味来他是在提醒她多注意案子背后的人。她会意地一点头,反问道:“那你可知北梁遣来的使臣是谁么?”
    “听说是梁国挺有名望的世族子弟...”宁泽一挑眉,饶有兴味地看她,“以你在建康的名气,指不定已有人在你面前提过他。”
    “谁?”梅沉酒左思右想,眼底还是困惑。
    宁泽也不多跟她卖关子,开门见山道:“梁国定州祁家祁扇。据说此人才容俱佳,在定州闺秀间也多得青睐。”
    “......”梅沉酒震惊不止,胸中更有躁闷。她知晓左先光引荐的绝非等闲之辈,也猜测祁扇在北梁应当有些能耐,却万万没有料到前来交涉的使臣会是他。叁番五次要与他交锋,果真是冤家路窄。
    她还陷在回忆之中,却听得宁泽陡然呵道:“你是谁。胆敢在军营中自由来去!”话毕人就已不在身侧,唯见不远处的大帐上显出一高一低两个人影。
    梅沉酒紧随其后,快步至人身后时就听闻冷刃破鞘的鸣响。原是宁泽已抽刀直逼上面前人的脖颈,只巧妙地避开一指的距离。
    她定睛一看,此人竟是先前消失的长贵。
    “宁将军!”梅沉酒适时反应过来,赶紧一步上前试图挡在长贵身前,行礼俯身出口的话持十分的焦急紧张:“将军,他是朝中的长贵大人,此次前来邢州便是他一路照料我周全。您见多识广,想必从前在宫中也见过这位贵人...”她装模作样地应付,一瞥眼清晰可见刀下长贵颈边的青紫筋脉,他竟分毫不躲?!
    “长贵?”宁泽的刀又近几分,语气里满是挑衅,“我从未听过朝中还有这么一人,你怕不是从哪里来逃难的孩子吧?”
    梅沉酒冷汗直下,“将军!”她暗叹得亏宁泽在人前一直都是这么副毫无忌惮的嚣张态。要是真冲撞了小心眼的贵人,再到晏佑面前参他一本,可够他好受的。
    梅沉酒还在感慨之中,没想到宁泽此次竟先退让一步。
    “罢了。陛下那五名侍从我是认得的,若当真出现意外,我杀了他便是。若没出意外,你这孩子确实在朝中任职…”宁泽移开压在长贵肩上的长刀,利落地将其插回原位,然后伸手拦开梅沉酒,弯腰毕恭毕敬向人行礼,“长大人。晚辈失礼,多有得罪。”
    这颇具嘲讽的话多少带点试探意味。梅沉酒本想趁着被宁泽拉开的间隙偷偷转过身观察长贵的脸色,却发现他的脸上连一丝惊慌失措的不曾有过。先是面临生死一线,后又受人刁难,他恍若置身事外,冷静地不像是正常人。且那张脸依旧惨白如幡,教人心底发颤。
    “……你们方才在聊些什么?”长贵像是与两人寻常谈天。
    “回大人,在下与宁将军正在商议北梁使臣…”梅沉酒正要将准备好的说辞向人一一交待,却见长贵一挥手,朝向梅沉酒的脸上隐约透出不耐,“梅公子是为君分忧,我亦无从过问。”
    梅沉酒对长贵的话感到诧异,既然他被晏佑派来送她,必然也担了责要看她能耐的。怎么如今听长贵一言,倒像是她多了心眼。而就算长贵没有受令,也不该将此事直言。
    她眼神微动,侧身时视线与宁泽相对一瞬,忙应道:“是是。”
    宁泽还想再说上几句,就见长贵弯腰拍了拍衣摆,将尘土尽数抖落。接着他再不看两人一眼,背过身直往那五名侍从的住处走去。
    待人影消失在两人的视线内,宁泽才走上前对梅沉酒低声道:“这就是你说的那第七人?”
    梅沉酒皱眉盯着人消失的方向,又想起宁泽先前所述,心里生出几分犹疑。她很轻地叹一口气,还想再同宁泽说些什么,抬头却发现两人已站在自己的布帐前,索性决定入帐详谈,也少了寒意侵扰。
    “果真是稀奇,你说他是怎么进来的?”宁泽刚放下帘就忙不迭上前问,“看着跟普通孩子一样,怎么比我这个常年戍边的还厉害,难不成真有通天的本事?”
    “...他方才从衣上抖下不少黄沙,显然是从外面回来的。你先前说除了入那门,任何方向都走不进这营里,那么他又是如何出现的?”梅沉酒语调冰冷,只眼中映出案上明灭烛火。
    宁泽默了片刻,手探到案上已经凉透的那壶茶,于是轻快站起身,借过火将帐中那盆炭重新燃起来,“陛下遣长贵与你同行,除了让他引路外,的确可能还有其他原因。但小九你也清楚,他现在断没有要加害你的理由。”仅是今晚相见,他也看出长贵身上的疑团,何况梅沉酒亲自领教过他异于常人的举动,难免心有抵触。
    梅沉酒正了正身,转头将置在一旁的火钳递过去,“你不必单劝我宽心。营中的布兵我不清楚,但你说那横门为要道,想必日夜都有人把守。长贵出现没闹出动静,说明不是从横门那处进来的。既然如此,他肯定还知晓其他的路径。”她接着低低一笑,“堂堂南邑的骠骑将军,见识却不如一个久居深宫的寺人,该发愁的人可不止我。”
    “哎呀,失策失策。竟忘记直接拦下他问清楚。”宁泽边惋惜着摇头,边拣出烧得正旺的黑炭,然后快速将它们塞进身侧的矮炉下端。
    梅沉酒对宁泽这般胆大的话已经见怪不怪,倒也没多理睬,只是伸手将茶壶半提着推到案角方便宁泽动作。
    “你没话讲了?”宁泽放下钳子,两手在炉子上方试着温度,“你没有话说,我可有事要问你。方才提到那位‘祁扇’时,你的脸色实在有些难看。难不成他得罪过你?”
    话音刚落,梅沉酒便不自觉拧起眉,“他是左先光的‘旧友’,我只和他打过照面。”
    “真的只是一面之缘?”宁泽提过茶壶揭开盖看了眼水位,复又瞧她道:“你要跟我装糊涂就没意思了。能和左先光做上朋友,手段又会差到哪里。”
    梅沉酒抿了抿唇,视线落在通红的炉火上,“我并非有意要瞒你,只是我心中没有答案,便不知从何说起了。”她从椅上起身,踱步到矮炉边才继续道:“我与他见过两回。头一回是左先光在集会上引荐,我才第一次听闻有这号人物。”
    “那第二次呢?”宁泽迫不及待问道,壶被他端正架在炉上。
    “你先前不是好奇我为何会入宫么?长公主遣人特邀我入宫一叙,我在她的殿里见了祁扇第二面。”梅沉酒顿了顿,“...所以我才会同你说我想不出答案。祁扇身为北梁人士,如何能被接进南邑皇宫与晏艮见面。”
    梅沉酒看见宁泽取碗的手一滞,极淡地笑了笑,“且不说祁扇有何本事能让南邑的长公主接见,单考虑晏艮与祁扇私自...”
    帐中独燃一烛,仅仅照亮方寸案几。矮炉虽然烧得热烈,温热不断从噼啪作响的木炭中溢出,却不能将两人的脸色映得清晰。而影影绰绰间,梅沉酒眼底落下的一片阴影格外扎眼。
    她一下噤声。宁泽则扶了扶刀,与人对视一眼后走上前掀开帘。来人脚踩乌皮六合靴,宽大的袖袍被拢在腰间,俨然一副官服未褪的模样。
    “商大人。”宁泽未露意外,只将压紧刀柄的右手极快收回,反为商崇岁拂帘。
    梅沉酒瞥见来人,一时也有些无奈。但她还是按部就班持过案上烛台凑到壶旁瞧茶水是否烧开,接着踱步将帐内四围的烛台都点上,最后才来到两人面前。
    豁然亮起的大帐中,商崇岁以眼中肃色无声打量两人。
    “既然商大人来了,我便也不好再多留。”宁泽果断停止方才的交谈,偏头示意梅沉酒注意炉上茶壶后便向商崇岁一点头,大步迈向外往远处去了。
    梅沉酒从垂下的帐帘上收回视线,与商崇岁擦肩时似乎听到很轻的一声叹息。她的确没有料到商崇岁会突然来见,又想到方才和宁泽提起的那半句疑问,忍不住摇了摇头。
    她将榻旁的胡椅挪到案几旁,又把炉上正冒泡的壶提开,给人倒了一碗热茶,“大人有事找我?”
    商崇岁没有答话,只陷在椅中揉捏眉心。梅沉酒见人不语也不埋怨,安静站在矮炉旁候着。不一会儿抬头时,商崇岁已经是正襟危坐的模样。但两人仍是相看,没有人先开口。
    梅沉酒直视着商崇岁,忽然记起那日祝月胆怯劝她不要外出的事情来。心底冒出些局促,目光偏移了几许——彼时祝月会这样在她面前直言,实是受了商崇岁的授意。她对他没有畏惧,几年来更怀揣敬谢,想到自己如此回绝他的好意,一时便手足无措起来。
    她并非商崇岁与其夫人所出,只是偶然的一个契机,由人从灵谷寺接入府内。外人皆传商家嫡子如何,也不过是她顶了个身份便宜行事。几年共檐,梅沉酒自然了解商崇岁的脾性。他数次劝阻,皆在忧虑她的旧账被有心人全盘翻出。
    思及此处,梅沉酒正打算开口,忽听得商崇岁一句,“想在先前,公子可曾听过老夫的课?”
    她愣了一下,转而道:“...先生说笑了。昔日明堂中不过六窗,照那寥寥几案。我又如何排得上位?”梅沉酒虽不曾想商崇岁主动跟她提起前尘往事,但迟应上的话分毫不减尖锐。
    “...堂内不过纸上谈兵,躬行得至还需在堂外。公子既得躬行,自然不会再拘泥于形式。”商崇岁伸手拿过茶碗,借着火光轻轻摇晃着看茶汤的成色,道,“公子多躬行。臣现今有一惑,不知能否从公子这处找到解法。”
    “我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哪里担得大人如此过问。”梅沉酒见他有所意图地发问,微微蹙了蹙眉。
    商崇岁就碗大饮一口苦茶,“...公子认为,这万物起灭如何。”
    梅沉酒听到他舒坦地咂嘴,将试探的心思又压了压。
    建康不论大门小户,都是晏佑赏给的金锁链,而朝局动荡一分,锁链就紧一寸。人人自危之下,哪有什么苦果苦茶能品。商崇岁难得来到邢州喝碗快意好茶,她何必搅了人的片刻舒心。
    梅沉酒瞧着茶上蒸腾的白气,缓缓道:“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见解。不过与师尊当初的见解相同,以为万物皆有因果罢了。”她并不擅长与商崇岁这般年纪的人饮茶论道,只能含糊其辞。
    “公子既与弘德法师所想并无二致,那寻常人只数十载寿命,因又如何,果又如何?”辗转于商崇岁手中的碗已回到案上,他没有再喝第二口。
    梅沉酒摸不透商崇岁想从她嘴里问出什么,只能专注于他的发问沉声道:“因果轮回,不过生老病死。”
    “公子当真如此所想?”商崇岁复又追问。
    “...先生是何意。”梅沉酒也反问。
    长长的叹息后,商崇岁久久无言。耳畔只余矮炉柴火的噼啪作响,烛影之下那双注视着梅沉酒的眼已隐隐发浊。
    他重新拿过碗时,茶水便见了底,“臣以为,凡‘人’,皆有因无果。公子看他人豁达,看己身又如何呢?”
    梅沉酒罕见地没有再反驳,只顿了一下张口便答:“...先生所言极是。”
    商崇岁摇摇头,“老夫愚见而已,公子不必勉强。”还不待梅沉酒有什么反应,他就站起了身,两手交迭朝她躬身行礼。
    梅沉酒骤然震悚,对谈时藏匿的不安彻底显露在脸上。她下意识想作辞挽留,却被一口回绝。
    “公子不必远送,老夫独去便是。”话毕商崇岁便挥袍振袖,直往帐外去。
    梅沉酒站在帐内,想要给自己添茶的手就那么滞在半空。商崇岁从未在她面前以臣子身份自居,突行大礼的举动实在太过怪异。
    难不成...
    电光火石之间,梅沉酒快步冲到帐外四下张望。商崇岁多年浸淫朝廷,怎会看不出晏佑想与他做的一出戏。他这是自知无力挽回,才来找她说话的么。
    嘴里呼出的纯白冷气让梅沉酒晃了晃神,四周纷纷扬扬,原来天上不知何时已落下零星的雪片。梅沉酒抬起头伸手去接,柔软的雪片极快地在她掌心化作水,于指缝间留下寒意——不是宁泽所说的雪子。这场雪下得毫无章法。
    梅沉酒的目光顺着一路尚浅的前进脚印,看到商崇岁渐行渐远的背影。她没有上前去追,就那么僵直地站在雪中,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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