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富者必不仁?”贾先生盯着付忱,“付三当家家中富贵,听闻在桃溪也是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至于金山银山,却也富得流油。想必也是不仁不义之家?这般说来,家破人亡莫非上苍开眼,以致遭了报应?”
付忱双手握拳,颈间青筋暴跳,然他终已不是当年的富家少年郎,颠沛流离与贼匪生涯,倒让他学得忍气吞声,道:“水寨劫来都是不义之财……”
“自欺欺人。”贾先生冷笑,“我又听闻水寨不伤寻常百姓性命?”
“是……”
“我又听闻你们水寨为一无赖子出头,只因他投了你们水寨为贼,做了你们的生死兄弟,你们便要与他报仇血恨,一夜屠了几户人家。”贾先生嘿嘿而笑,“当中还有稚子数名,他们犯得最大的过错,也不过拿话侮过那个无赖子,拿泥疙瘩投掷于他,此等过错,当得一顿打,一顿枚,莫非也当得死罪?你们刀下冤魂无数,却来扯替□□道。你们行的道,偏歪孤寡,你们替的天怕不是没睁眼的。”
齐管事与付忱双双无言。
贾先生深恶贼匪,又道:“果然好汉,果然死生兄弟,要是便是他人死,你们生。”
付忱双唇微微颤抖,灯下岂无影,水寨之中虽也有各种条框,劫船前也打听行商为人如何,可其中……
贾先生一口饮尽杯中酒,道:“我还听闻你们云水寨自诩栖江上全赖你们才稍得波平?过往船只只要与你们买路钱,便可保他们无虞?”
付忱不出声。
贾先生皱巴巴又一记冷笑:“可笑至极,真个做了□□还要立一面牌坊,一方水域,一伙强贼霸了食,倒夸耀自己干的是好事?还道他们低买高卖,他们给了你们买路钱,一条船的货栖价高抬,还不得在百姓身上找补回来。你们说你们劫富济贫,劫来劫去,劫得还是为生计苦捱的可怜百姓。”
“付三当家将水寨打理得有声有色,这点道理难道不知?”贾先生诛心道,“付三当家,不知你是蠢呢还是坏呢?”
齐管事看贾先生将付忱逼得满面通红,怒声道:“你们欲待如何?”
楼淮祀瞄眼贾先生,亏他还担心老贾受不得刺激一命呜呼,原来这老东西一条毒舌直将付忱说得恨不得去自杀,看够了戏,出声道:“不待如何,就看你们想不想要徐泗活。”
付忱立马打起精神:“知州何意?”
楼淮祀笑眯眯道:“你们云水寨是栖州的水匪匪头,旧年你们大当家过寿诞,水上的各种贼都携礼相贺,也是,都是兄弟嘛,有缘千里来相会,何必骨肉才相亲。只是哟,一只手上的五根手指有长腿,手背肉少手心肉多。付三当家,这徐泗是哪根指头,是手心还是手背。”
齐管事救主心切,连看了楼淮祀好几眼,想是度他是不是诓人,看罢,又去看付忱。
付忱这两晚揣摩楼淮祀的心思,也将事料得七七八人,这是要将他们尽诛啊,嘴上道:“知州,我兄长高义之人,定不允他人为他丧命。”
楼淮祀没好气道:“谁要诛他们?我可保他们活命。”
付忱诧异。
楼淮祀叹口气:“我初来乍到,天天见血不好,你们这些七寨八寨的,都杀了,栖水也要被染红,两岸人家还要靠它洗衣炊饭呢。”
付忱怀疑地看着楼淮祀,并不信他说的话,道:“召集各寨首领聚义,需我二哥令牌。”
“搜。”
付忱道:“令牌不用时搁在玄铁盒中,降却我二哥。无人打得开。”
贾先生听出他有推脱拖延之意,道:“无妨,你们这令牌是当印鉴用,我尽可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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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付忱又不说话了, 他如今的处境,少不得要步步留心,处处思索。
贾先生只差没有手舞足蹈, 吸溜了一口酒, 昏昏的眼神在烛火下竟亮得出奇,无半分的老态, 他道:“小人仿个鉴, 雕个令,不敢说天衣无缝,像个□□成不在话下。行家里手那里蒙混不过去, 应付栖水上的贼,小人自信绰绰有余。”
付忱心知这老儿仇视他们,也不与他搭腔, 垂下双眸,问楼淮祀:“知州不如将话言明。”
楼淮祀笑了,慢条斯理道:“我要付三当家做的不过是件小事。付三当家回去后, 为救二当家,广发英雄帖,邀栖州各位好汉义士商讨如何救人对付栖州知州楼淮祀。想来,依着云水寨的地位与人缘, 这些个英雄好汉定欣然赴约。不过, 事关生死大计与水寨存亡,有那些个劲儿劲儿要死的, 也有那聪明蔫瓜不肯出力的。付三当家产愤恨之下摔烂了酒碗……”
“别人摔杯为号,你我就是摔碗为号。”楼淮祀嬉笑,过不久,又是一段佳话, 编了书放酒楼那还能揽客呢。
俞子离道:“胡扯,他在里面摔了碗,你在远打远的如何听得见,莫非你生了一双顺风耳?”
楼淮祀羞恼:“那你说如何为号?”
俞子离道:“定下时辰便好,何必摔号?”
“哼。”楼淮祀一扭头,想起什么,摸出一个偌大的油纸包,与付忱道,“这是麻药,无争无味,你搁酒水里待客,放心不会立时发作。”
付忱咬牙,楼淮祀与俞子离那旁若无人的模样,实是刺得人鲜血淋淋。一边的江石都有点不忍心看付忱的脸色,倒是齐管事有点坐立不安。他是孤愚之人,自己的命不重要,徐泗与付忱的命却是千重万重,若是能救徐泗,卖了栖州的那些水匪全不打紧,只是……官字两张嘴,说的话,吐的字,全都当不得真啊。他们帮狗官擒拿了栖水上的那些匪头,事后,狗官翻了脸,依旧不肯放他们二当家的性命,真个鸡飞蛋打一场空。
楼淮祀也不急,道:“付三当家,好好思量。”
付忱摇了摇头:“我不能陷二哥于不义的境地。”依徐泗的品性,事成后,哪怕楼淮祀依约放了人,徐泗知道真相后,怕照样活不下去。
“这倒也是,听闻徐二当家最重兄弟义气,干不来这等卖兄弟苟活之事。”楼淮祀击掌,赞叹,“本官私下对徐二当家也佩服得紧,这两日与徐二当家谈天说地,当得英雄人物啊。”
齐管事听楼淮祀夸赞,面色稍霁。
付忱却越发警惕,暗道:这个小知州夸人的话比骂人的话更含冰霜。
楼淮祀假惺惺地微叹口气:“徐二当家深陷囹圄,是为付三当家之故,其中情意,真个令人动容。”
付忱强忍着怒意,平静道:“我不能罔顾二哥的心意。”
楼淮祀一挑眉,然后道:“这倒也是,既想救人总不能救个行尸走肉回去,不过,我倒可以帮付三当家出个主意,可二者皆顾,不,是一举三得。”
付忱道:“知州请说。”
楼淮祀拖着调子,道:“付家清白富贵人家,听闻付三当家之父一心想让你读书科举、博一二功名,改换门庭。本官事后求了圣上与你一官半职,了你父亲遗愿,你看如何?徐二当家得知你受了朝廷恩惠,自会当你为付家荣光出卖了水寨,你一个叛徒做的事,他即便心中略有愧疚,至多悔恨自己识人不清,却不会要生不如死;而本官擒了水寨各个匪首,还栖州一片太平,顺手还能捞点功劳。你看,可不就是一举三得?”
付忱听了这话,握着手中的酒杯,如石雕泥塑一般。
齐管事急道:“那他们兄弟岂不要翻了脸?情义不在,惟余仇恨?”
楼淮祀不咸不淡道:“世间哪有两全法,做人不要太贪,既有了一,就别在想那二。”
江石死死皱着眉,楼淮祀这计太毒了,杀人诛心,付忱若应了,人活着心却死了。
俞子离将酒杯放回桌案上,暗暗摇了下头。
付忱半天之后,才如大梦初醒一般,灵神还在恍惚,嘴上却自发问道:“楼知州真个不会治水寨头领的死罪。”
栖水沿岸,竹竿还挑着一颗又一颗的人头呢。
俞子离冷眼看楼淮祀三言两语将付忱逼到了绝境,出声道:“付三当家,人命乃是大事,何况非是一二人的性命,不才从中做个保人,愿以先公的名声作保。”
付忱抬起头,怔怔地看了俞子离一眼,有点茫然:“郎君先公?俞大家?”
俞子离点了下头。
付忱不由肃容,连着齐管事都面色激动,出声道:“俞师高人义士,草莽之中素有佳名。”俞丘声活着时便是奇人,死后更是几可封圣。俞子离压下俞丘声的名头,可谓重比泰山。
楼淮祀偷偷叹了口气,唉,他这个小师叔,他原本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反正自己不是什么君子,出耳反尔的全不在意。先诓了小师叔,再骗掉付忱,届时翻脸将一窝贼头一网打尽。众贼群龙无首,慢慢清剿便是。
他咂摸着抄了这些水寨的家底,足以让自己的一干兵将发笔小贼。再将诸贼人头堆一个京观,如此震慑之下,可保栖州十年无匪患作乱。
小师叔一压就将师祖他老人家的名声给压上了,楼淮祀摸了摸自己还剩下的一点良心,唉,算了,活人可欺先人不辱。
俞子离又道:“他们为匪为贼,其一:自己立身不正;其二:栖州官府无有作为,以致栖州百姓生计艰难。因此,你们虽为匪,手上亦染人血,然究其根本,应予以退路。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楼淮祀一边眉毛都快挑到天际了。
俞子离离座冲楼淮祀揖了一礼,道:“楼知州,我这个保人求一个法外开恩。栖州诸贼若愿降服,许他们二年为栖州各县填湖造田,二年后划与他们田地,造册为良民。”
付忱死人般的脸泛起一丝血色。
楼淮祀偷瞪了俞子离一眼,小师叔尽爱整些麻烦事给他,做惯贼的又有多少个肯再辛辛苦苦挖泥巴的,要费多少人力物力去管他们?一劳永逸的法子岂不更好。
俞子离看楼淮祀憋闷的样子,知道他不乐意。只是,栖州这么多的水寨,寨中这些水贼真杀了,栖水怕真要染红,再者,栖州缺人,杀了实在可惜。
“他们要是肯老实两年填湖,有家的许他们归家,无家的许他们田地。”楼淮祀没好气道。
付忱略舒一口气。
楼淮祀又道:“付三当家好好考虑,一天后与我答复。”
付忱一惊,道:“知州可否多宽宥两天。”
“不行。”楼淮祀怒道,“我给你们脸面,那是我有雅量,别蹬鼻子上脸的,惹急了我,大不了我费些时力清剿你们。我不缺钱,不缺人,更不缺神兵利器。”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付忱思来想去,便是多拖两日于自己也是两面深渊,不由心灰道:“好,一日后我给知州答复。”
楼淮祀道:“那就让江郎转口信与我。”
付忱藏起眼眸中的愤恨,道:“这事本与江郎君无关……”
“说是无关却是有关,说是有关也算得无关。”楼淮祀冷冰冰道,“你就当他是受了你们的牵连。付三当家若是生出别的心思,我就宰了江石,将他的人头送与你。”
付忱大惊,咬牙:“知州为官就是这般滥杀无辜?”
楼淮祀蛮横道:“死在你们这些贼匪手里的有冤大头,丧命我手的自也有倒霉鬼。”
江石听了这话倒是面色如常。
楼淮祀心里正不痛快,看江石也不顺眼起来,道:“江郎是生得一身好胆,还是觉得本官不会对你动手。”
江石道:“知州若真要与我这条性命,我便是惊恐又奈何?”
楼淮祀笑着道:“你大可安排家小远离,二十年后再让儿子来寻我的麻烦,只是,这个仇不大好报,无异以卵击石。我一个怒火之下,江家就成齑粉,自此烟消云散。算来算去,都是付三当家之过啊。”
付忱就没见过一个比楼淮祀还要难以打交道的人物,每句话每个字都要细细揣摩,其中是否另有深意,更不知哪句话是说真,哪句话是说假。为人还无耻,喜好将人拖下水,专往人心最痛的地方踩。
“既如此,我过一日便与知州答复。”付忱再也坐不住,拱手求去。
“去吧去吧。”楼淮祀赶人,“回去和云水寨的贼子贼孙等好好商议,要自己的手足,还是要别人的假腿假胳膊。”
付忱来时忐忑,去时恼恨,只可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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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放带着始一,抬着头翘着尾巴,雄纠纠气昂昂地跑到狱中,要跟徐泗吃酒。
徐泗是要犯,武艺又高,楼淮祀将他独个关在一间牢房,牢门口十二个时辰都把着两个高手,又在饭食里放了点软香散,完了还觉得不够,手铐脚铐就没取下来过。
徐泗为此哈哈大笑,道:“不过如此胆气。”
楼淮祀深信该谨慎时再小心也不为过,因此,完全不理会徐泗的挑衅。
徐泗不知他们的打算,只在肚里犯嘀咕,姓楼的狗官既不打他,也不审他,更不像杀他,似在密谋什么。他正在狱中苦思,卫放就端着小人嘴脸溜达过来。
“啧啧啧,这不是徐大当家吗?哈哈哈。”卫放面上张扬,实则还有点后怕,站老远在那拍手大笑。
徐泗看到卫放就来气,将眼一闭, 不理他。
卫放哪肯依,摸出备好的一捧豆子,捏起一颗便去砸徐泗的脑门,偏偏他没准头,老大的栏缝,他愣是打在木栏上。卫放不信邪,又扔一颗,还是没砸中,气得撮起一起撮去砸,这下,力道分散,更砸不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