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种惊人的想法出于对金鲤的怜惜,便要时常打破规矩地回想。久而久之,藤权介那一个父死的愿望,便也逐渐泰然地演化成,若仅仅无视父亲的禁令去探视金鲤,有何不可为的。为什么不早这样?
那片幽深的水仙花田,不可名状的通天香樟,并非原本幽深又不可名状。只是在父亲的禁止之下,才强生出一种不近人情的神秘。而它们于藤权介而言,应是唾手可得之物。这想法一旦萌生,更像沸腾扑水的铜釜,看釜之人苦于手边没有物什将其包裹提起,徒手去拿只会烫伤自身,一时便没有止沸的余地。
在一个皓月当空的晚上,从东对殿的格子窗里,爬出来一名衣着单薄的男性,因未行元服,乌发与垂髫一起,落叶似的披在背上。年少的藤权介在无数个月夜里,幻想着这次旅行。
如果在半途上被巡逻的家役或是宗族捉住了,领到父亲面前,该是受什么样的惩罚?自己那位静美识趣的母亲,是在障子后面先皱眉再叹息,还是率先叹息?会为他求情,还是请求父亲更严厉的处置?又或者,既没有在来途被抓住,也没有在去途被抓住,而那两尾金鲤中的一尾死了,或是两条都死去了,这一份失落的心境又要到何处去诉说?这些其间可能的结果,自己一样也猜想不清。于是月夜下年少的心,血脉喷张地颤抖着,奔涌着,不觉间,蒙上月色的水仙花田便猝然显在眼前了。
这里既无巡逻的家役,也无死亡的金鲤。藤权介匍匐在水仙花田的外面,有一簇的栀子花默然在此开放。无论是那些水仙、樟花、镜池还是金鲤,都太过美艳而不若人境。便把端然于此的栀子,成就为无人爱怜的孤芳。这株孤芳于此情此境,以迷离的香味向藤权介泄愤。纵使藤权介的身心与一双眼睛,都在水仙花田上。
水仙花田里有细碎的虫鸣。那夜风带动水仙叶摇摆,无风的时候,轮到花朵轻颤。在轻风与虫鸣都宁静下来的一瞬,藤权介听到了类似女人的声音。那女人也带着细碎的微鸣,若秋虫一般,在水仙里颤动着翅膀般的赤红张袴。战栗不止的张袴上,交叠着云纹的黑色缝腋袍亦或是直衣。
藤权介隐约的,知道这二者是为何人。心里不知带着何种情绪,或许是恐惧的,将自己藏在那一株栀子里。栀子的芬芳与难以分辨的喘气,也奇怪得像“重病”、“金鲤”两个毫不相干的事物一般,划上了等号。他这样一动不动地,陷入到浑身是白点的金鲤在墨水中摇曳的梦境。
那尾金鲤本沉在池底静候长眠,可水上的喧闹吸引着它浮至镜面,一张一合的圆嘴与摆动的尾鳍在镜面上带出一圈圈的涟漪。那尾金鲤扭身一游,忽然从腮里长出女人的胳膊,花菖蒲似的尾巴也分作两股,变成女人的大腿。这个浑身白点的女人,拥有与金鲤如出一辙的雪色皮肤,又像高洁的瓷器,在金辉之下,使墨水一般的池塘熠熠生辉。可是白点日复一日长满了女人的全身,女人的面容失却了生气,乌檀色的眼珠不可抑制地往上眼睑翻去。在等待女子死去的片刻,他听到父亲的声音说道,“可以了。”
本该回应父亲的女声没有回答,水仙田里送来一阵衣物的窸窣,又过了一小会儿,父亲的声音又传到耳里,“还没好么?”这一回,女子依旧没有回答,只不过在片刻后,随着脚步声的远去,水仙花田终于不再无风而动。
藤权介从栀子花丛里走出来,因双腿麻痹,走向镜池的过程格外焦心。每移一步,便挨受一次折磨,那是金鲤对他不忠的惩罚么?在水仙花田的面前,他模仿着宠幸那女人的父亲,正面朝下地趴在地里。不待去看镜池的金鲤,竟脑袋一沉地,就快要睡去了。
可这样子做,心里又不可宽恕自己。便把手指扣在泥中,挣扎地想要从原地爬起。偏偏这一个地方,既不寒凉,也不潮湿,像遥远回忆里母亲不经意的怀抱。藤权介抵抗不过这种睡意,愈发的神志不清。
这一时候,太阳已从东山的清水寺上生出一点端倪了,原本漆黑的天幕,染上了鲜艳的绀红。于水仙花田上的西对殿上,发出“咯噔”的动静。像一支荆条打在裸露的脊背上,藤权介猝然惊醒了。
他从水仙花田上爬起,借着朝阳才发觉满是泥泞的足袋下,水仙花田的中央多出一块满是残破花叶的空地。他的眼珠挪到镜池上方,那里只有一潭沉寂的黑水。配上这样杂乱缺憾的花田,决不能称之为美丽。
藤权介迟疑了一会儿,从花田里收回双足。这个时候,西之对里的声响愈加的明显,起先是“咯噔”,“哐当”这一类人为的响动。接下来的,却是属于人类的嗓音,说是人类,却较人类更类似乐器。那嗓音不知为何,天生带着忧伤的色彩,筚篥一样地发散在这壶庭的上方,听不清也道不明。
藤权介把目光投到对殿的上面,那里的格子窗卸去了一半,呈现打开的状态,吊着格子窗的绳索业经染上了枯黄,像顽固的树根生在那里一般。他见到哥哥的身影,清楚地显在格子窗的里面,一点也没有金鲤的羞涩与含蓄,那样轻而易举地出现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