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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即熙端坐在紫薇室的紫檀木椅上时,已经掸好了身上的灰正好衣冠,颇有一副长者风范了。任谁也看不出她三个时辰前住着拐杖脸朝地狠狠摔了一跤,两个时辰前被一头雪狼拍在地上起不来。
    星君们整齐地分列于紫薇室内,向即熙拱手行礼,雎安站在众人之前双手交叠捧着一杯茶,弯腰奉给即熙。他白色的衣袖垂及地面,白玉冠下浅金色发带隐没于长发之中,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块镶金白玉。
    即熙像模像样地接过雎安手里的茶,雎安便唤她:“师母。”
    众人就跟着雎安一起唤道师母,这道礼成即熙便正式成为星卿宫诸位星君的师母,整个星卿宫里辈分最高的人了。即熙听着这整齐的“师母”声,看着满堂俯身的人,突然有些恍惚。
    她想起来十四年前刚入宫的时候,她不愿意奉茶拜师,雎安和她打赌结果她输了,只好答应去拜师。当时雎安俯身看着她的眼睛,笑着说——既然拜了师,就要叫我师兄了。
    她咬牙切齿地喊着——师兄师兄师兄,雎安师兄!行了吧!
    雎安就轻声笑起来,眉眼弯弯。即熙回过神来,看向身前眼眸低垂的雎安。重生之后到现在,他,柏清和思薇一直叫她师母,她原本觉得神清气爽,可现在她却很想听他们叫她一声即熙。
    可能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喊这个名字了吧。
    即熙。
    “即熙”真的死了。
    忧伤了片刻之后,即熙一放茶杯心想她怎么还咒上自己了,她这活得不是好好的,没人知道她是即熙她还就不是即熙了?弄这些伤春悲秋的多矫情?
    礼成之后众位星君要离去,即熙单独叫住了雎安,她客客气气地请雎安坐在她旁边的座位上,关怀道:“雎安,最近忙不忙啊。”
    “有柏清师兄在,诸事还算稳妥。师母有什么事情么?”
    即熙清了清嗓子,理了理思路说道:“雎安啊,你看师母现在也算是星卿宫的人了。半年后的星卿宫大考,我也应该可以参加吧?”
    雎安笑道:“自然是可以,但星卿宫大考非常严格,而且星命书通常挑选十八岁以下的人授予星命,这并非易事。”
    已经二十四岁高龄的即熙坦然地说:“俗话说得好,老当益壮,我还是想要试一试。”
    “也好。”雎安并不阻拦。
    “但是我毕竟不是从小在星卿宫学习的,基础十分薄弱。武学方面我就自己摸索了,但是文试的那些历史诗文,天象纪年,卜卦推命之类的,能不能请您帮我补一补?”即熙终于说出了她的最终目的。
    她从前就严重偏科,武学和符咒从来就没从榜首上下来过,历史诗文勉勉强强,天象纪年和卜卦推命一向稳定在倒数。当年雎安日复一日的帮她讲课补习,她才勉勉强强踩线通过大考,得以进封星礼受封星君。
    如今七年过去,那些东西她太久不用早就忘光了,自学是万万不可能的,去听课恐怕会重蹈以前一头雾水昏昏欲睡的覆辙,只有求助于雎安。毕竟雎安是他那年大考的全榜首获得者,这一记录至今无人打破。
    即熙满怀希望地看着雎安,只见雎安捧起茶杯悠悠喝了一口茶道:“师母觉得星君是什么?”
    “星君……”即熙想了想,咽下了本来想说的话,拿出了大家对星君的普遍形容:“受神明旨意,为仙门百家之道标,黎民百姓之庇佑。”
    雎安闻言莞尔。
    “怎么样,你可以帮我补习吗?”
    “抱歉,恕我拒绝。”
    “为什么?是我刚刚回答错了吗?”
    “这与刚刚的问题无关,无论您回答什么我都是要拒绝的。”
    即熙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几天之后的早上,雎安正端坐在析木堂内吹埙,香炉里弥漫出袅袅白烟和伴随而来的檀香香气,埙声醇厚柔润,绵延不绝。一首曲子还没吹完,就被快步走进房间的柏清打断了。
    “雎安,师母要参加大考?”他坐在雎安案前,十分惊讶。
    雎安放下手里的埙,点头确认:“嗯。”
    “她现在正在练武场,已经连挑了四五个弟子,说是再练几天就准备挑战榜首。之前只听说苏家大小姐长于歌舞,却不知道她身手如此了得。”柏清感叹着,说道:“苏家原本来者不善,但苏章却突然打道回府,师母行事又总是出人意料,实在不好琢磨。”
    “师母和苏家立场似乎并不一致,我觉得她并没有坏心,师兄也不必太过紧张。”
    “唉……我明白。我看冰糖也在练武场,你小心看好它,别再让它和师母起冲突。”
    雎安闻言摇摇头道:“师兄,冰糖喜欢师母,并不会伤害师母。上次的事情多半只是误会。”
    “你看看你,又护短了吧?冰糖又不是你的灵兽,你不能和它交流怎么知道它想什么,我看那孩子被你宠得越发滑头了。”
    雎安的神情就有点微妙,忍着笑说:“是我护短还是你护短?师兄你对自己,似乎没有清晰的认知。”
    另一边练武场上的织晴给即熙递了一杯茶,正经说道:“雎安师兄虽然温柔和气从不发火,但是一旦作出决定便是板上钉钉,无论怎么说都不会让步的。倒是柏清师兄,虽然平日里严肃古板总是教训我们,但却很容易心软,去求一求磨一磨他多半就会松口。雎安师兄说了不教师母您,那就是不会教了。”
    即熙擦着满头大汗,满怀怨念地看着练武场内正在比武的其他弟子,说道:“这是为什么呢!”
    “我们也不知道啊。”兰茵小声说道。
    即熙快速通过织晴融入了当时她们树下聊天的三人小团体,兰茵就是当时那个年龄最小的仰慕雎安的姑娘,还有年龄位于中间的晏晏,这个几个人功课武艺都是中等水平,但是对于各种八卦小道消息的收集能力可谓一绝。
    失去了贺忆城这个绝好消息来源后,即熙终于又重新获得了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感受。
    “我觉得啊,雎安师兄不想教您是不想开这个先例。毕竟甲级星君们是不讲课的,若是雎安师兄教了您,那之后像兰茵这样仰慕雎安师兄的小姑娘必定以教习为名,都去找雎安师兄了。”晏晏认真地分析道,得到了兰茵的怒目而视。
    即熙迷惑地看着她:“是这样?”
    那当年雎安给她教课补习,怎么也没见这么多顾虑,难道说他这年龄越大越吃香,追求者竟比之前还多了?
    “我也觉得是这样。”织晴附和道。
    想起上次她们断言雎安失明是因为她咒的,即熙大感这个推论不靠谱,她感慨道:“雎安岔开话题不肯说理由,让人拿不准他的想法,都不知道怎么迂回补救。从前他不是这样的。”
    兰茵她们想了想,晏晏道:“雎安师兄好像一直如此吧。”
    雎安师兄历来温柔和气,无私诚恳,教养极好,这些美好的品质包裹住他的喜怒哀乐。
    他把分寸感拿捏得太好,与人交往说话做事一向妥帖,从不叫人不舒服,从不逾矩。就连非常喜欢他的兰茵都要承认,她仰慕雎安却不知道雎安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的喜好憎恶。不只是她,好像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
    或许没人知道。
    第9章 宴会
    析木堂内,柏清同雎安商量几天后宴会的诸多事宜,不经意间看到雎安手边的几枚铜钱。柏清的声音一顿,忍不住问道:“你又卜卦了?”
    这些年柏清偶尔会看见雎安卜卦,但是卦象从来都是水天需,仿佛雎安一直在问同一个问题。
    这不是好兆头,对某件事情执念太深易生心魔,对于以身镇压天下心魔的天机星君来说尤其危险。
    “这卦象给你的答案是什么呢?”柏清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雎安没有焦点的眼睛眨了眨,香炉的白烟幽幽漫过他的眼帘,他沉默了片刻之后有些无奈地笑起来:“不可深究。”
    “我并非要深究你卜卦……”
    “是这卦象说——不可深究,等候机缘。”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问题的答案永远是不可深究,等候机缘。
    柏清眸光微动,他担忧道:“雎安……你……”
    “我没事。”雎安微微一笑。
    雎安说没事,就一定会自己处理好,并且不需要别人来过问。
    柏清就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这个师弟从出生开始就被带到星卿宫,在星卿宫里长大,从来聪敏温和,绝不让人操心。
    他还记得雎安失明的那一天,他急急忙忙地赶到雎安的析木堂,看见从来仪态端方的雎安满身尘土,扶着门站在房前,被一大群星君和弟子们围着。
    在担忧询问声中,雎安平静的抬起失去神采的眼睛说:“我确实看不见了,缘由我知道,你们不必再询问。”
    众人正愕然的时候,雎安笑起来,说道:“别担心,我没事。”
    那时柏清蓦然发现,他已经太久没有关心过这个从不让人操心的师弟。以至于想要关心的时候,雎安已经不再需要别人的关心,而且他也看不懂雎安了。
    柏清和雎安商讨的宴会于七日后开宴。其实星卿宫极少开放邀请宾客,这次的宴席是应仙门百家要求,为征讨悬命楼而设的庆功宴。毕竟这件事因星卿宫而起,又结束在星卿宫手里,不好由旁人承办。
    宴会办得十分热闹,仙门百家抓住这难得一遇的星卿宫开放的机会,浩浩荡荡的来了不少人马,看架势都是想拐弯抹角多塞些子弟给星卿宫,好让半年之后的封星礼上有机会出现自家星君。
    每当这个时候,即熙才会勉强承认星卿宫那个规矩——“拜师入宫需抛弃姓氏,斩断亲缘,自此再无父母兄弟,唯有天地师友”是有点道理的。
    即熙抚摸着冰糖的头,站在宴会厅外的墙角边摇头叹息道:“我为什么非得出席一个庆祝我被杀死的宴会,还要听别人挤兑我呢?”
    冰糖嗷呜两声,表示同情。
    “唉,等我被封了贪狼星君,就弄一笔钱带你远走高飞好不好?”
    “呜呜呜……”
    “什么?你舍不得雎安?他养了你几年你就叛变了?”即熙拍了拍冰糖的后颈。
    旁边突然传来声音,即熙转眼看去,便看见几个年轻修士和一位老者从旁边走来,怕是刚刚迷了路没找到宴会厅。看见即熙和冰糖站在这里,几人纷纷行礼,年轻的修士自我介绍是白云门的弟子,而老者则是一位僧人。
    即熙眯着眼睛看了老者一会儿,轻笑道:“僧人和修士同行,我还是第一次见。”
    “这位高僧住在悬命楼外的镇子上,便是他为我们引路我们才能顺利去往悬命楼。”
    悬命楼位于梁州西泽湖中心的岛上,西泽湖烟波浩渺水流复杂,且有悬命楼布防,没有深谙水性的当地人引路是无法抵达湖心岛的。
    即熙冷哼一声,心道原来是你。她幽幽开口:“辛苦您从梁州远道而来,不过我听说佛法讲究普渡众生,怎么就不渡一渡悬命楼主呢?”
    老僧人合掌说道:“阿弥陀佛,这一切便是为了渡众生,救众生于水火。”
    弟子们也附和说这般恶人也能渡,世间就没有正法了。
    被称为“水火”的即熙对此嗤之以鼻,也懒得再说,不耐烦地摆摆手让他们先去宴会厅。看着老僧人远去的背影,即熙摸着冰糖颈子上的毛,感叹道:“今天又见着你堂兄弟了。”
    冰糖不明所以。
    “你是白狼。”即熙抬起手指指着那老僧人:“他是你堂兄,白眼狼。”
    看在宴会有美酒美食的面子上,即熙还是勉勉强强踏进了宴会厅。她在星卿宫辈分最高,就坐在宫主——也就是雎安左侧,看见自己桌上摆满了美食,还有一碟子糖衣山楂,即熙才面色稍霁,一撩衣摆坐下来,眼观鼻鼻观心准备醉心美食,两耳不闻窗外事。
    编钟声响,宴会开始,即熙除了大家一起举杯祝酒的时候配合配合,其他时候都埋头吃东西。偶尔听听飘进耳朵的几句话,知道宴会进行到哪一步了。
    啊这繁琐的客套话,夸来夸去的,假不假。
    魔女,恶徒,贪财害命,为祸人间,十恶不赦……又是这些词儿,真没有新意,什么时候说说她茹毛饮血,吃人不吐骨头呗。
    “这灾祸之主若只是谋财倒也罢了,可她咒死玉周城主,导致玉周城沦为恶鬼之域,给翡兰城降瘟疫尸横遍野,还胆敢害死星卿宫主。这些都是有实证的,其他无法验证的灾祸更是数不胜数,真是丧心病狂。”
    又来一个新词儿——丧心病狂。即熙听着头也不抬,该吃吃该喝喝。
    “悬命楼底下地道四通八达,那帮恶徒都跑得没影儿了,连副楼主贺忆城都没有抓到。他流落在外岂不是更加为祸人间!”
    “咳咳咳……”
    即熙转眼看去,靠近她左手边堂下的思薇不知怎么呛了一口水,捂着嘴连连咳嗽,咳得脸都红了。
    思薇怎么看起来跟做了亏心事儿似的。
    期间只有在他们提起悬命楼宝库里的财物要如何处理时,即熙才两眼放光地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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