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以霜在下班回家路上和陆嘉时通电话,接连几天没有见面彼此都有些抓痒痒似的想,明明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却觉得见过沈毅之后还没来得及温存,显得有些可惜,难免心情迫切。
她觉得梁淑玉至少对于王忠杰的死越来越平静,那么恢复正常指日可待。好像大部分儿女对父母寄托的感情都包含着认为他们无所不能,或者说一切事情都可以比自己轻松地做到。
虽然梁淑玉从未让她省心,梁以霜难免也抱着同样的心思。
陆嘉时则不这样想,反而开解梁以霜。
他说:“你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你妈妈就是太寂寞。”
梁以霜不自觉地点头,“我知道。可是人都会寂寞的,还是要靠自己去调解,我没办法帮她。”
陆嘉时看得清楚,她大学的时候就很少回家,完全不像一个家在本地的学生,甚至陆嘉时每逢过节回家的次数都要多过她。很显然,梁以霜并不关心她这个妈妈。
要不是梁淑玉时不时地“麻烦”梁以霜,她们这对母女的关系或许可以做到比水还淡。
千言万语,陆嘉时不喜欢在别人的私事上话多,只能点到即止地提醒她,“你最近多陪陪她,不用顾虑我。”
梁以霜进了家门准备做菜,估摸着梁淑玉也快回来,低声回答陆嘉时:“我妈她只需要男人,不需要我。”
陆嘉时一笑置之,两个人又闲话了几句之后挂断。
当晚和梁淑玉面对面吃晚饭,两个人谁也不讲话,场面有些尴尬。
梁以霜随口问起来:“你还要给他把葬礼大办一下么?他爸妈呢。我记得不是都在,还有套房子留给他。”
她也是碰巧听梁淑玉跟人说才知道,王忠杰有一套百十来平的房子在手里攥着出租,但当初买车、以及后来的养车,梁淑玉给他填补了不少,两个住的房子也是梁淑玉拿钱租的。
梁以霜知道之后劝过她,让王忠杰把手里的房子过到梁淑玉名下。那时候想着如果梁淑玉真的铁了心跟王忠杰结婚也能拿到点儿什么,反正这个男人吃她用她,也就梁淑玉傻到家了才什么也不要。
梁淑玉听了她的建议死也不同意,还要反过来说梁以霜不道德,梁以霜见状也懒得再多管闲事,让梁淑玉继续做缺心眼的“女菩萨”。
如今人也彻底没了,在这么个酒鬼身上搭了两年的钱,竹篮打水一场空,梁淑玉还在傻傻地安排后事,人家亲爹妈都不知道哪儿去了。
梁淑玉半天才出声回答她:“他最要面子了,人没了当然要办。什么大不大的,让他那些老朋友送他最后一路就行。”
梁以霜低着头偷偷翻白眼,心想什么老朋友,都是一群老不死的酒腻子,鼻头常年跟被酒浸过似的泛着红润,大腹便便怀胎几十年到死也生不出来。
她如今的心境大不相同了,总觉得这是梁淑玉最后一次为了他花钱,将来就算再找,也很难比王忠杰更差劲了吧?
于是乎她语气平静,“想办就办吧,别叫我去给他哭丧就行。”
梁淑玉语气嘲讽,“放心,可不敢麻烦你。”
“嗯,那挺好,人死了真消停。”
还是没忍住,梁以霜本来想压制住情绪的,可惜嘴巴太快。
梁淑玉果然立刻抬头瞪她,表情委屈又憎恶。
梁以霜叹气,想到陆嘉时说的话,放低了语调问梁淑玉:“你就这么寂寞么?你拾掇拾掇自己照照镜子,也就四十出头,怎么就跟身子埋土里只剩个头了似的破罐破摔呢。”
长辈耳朵里“寂寞”不是什么好词,更不用说思想保守的妇女,她们觉得“寂寞”自带羞耻感。
“你这是什么话?我如果寂寞还会踏踏实实跟他过这么久日子?”
“……不是,你还是没理解我的意思。”
两三句话她就可以确定,梁淑玉没办法理解她想要表达的想法,她早就应该放弃和梁淑玉沟通,偏偏总是不死心。
想到前阵子网络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假靳东”事件,饱受婚姻生活压迫的中年妇女迷恋短视频平台上温柔善解人意的假冒者,为之花费感情、金钱……
好像人长长久久就是会寂寞的,寂寞是无底洞。而父母在成为父母之前也是普通人类,子女并不应该对他们天生抱有太高的期待。
梁以霜默默下定决心,她可以就此写一篇文章,全因为此刻感想颇多,而跟梁淑玉没办法说这些。
客厅里又沉默许久,梁以霜忽然平地掷出惊雷,冷静又感性地说:“那你给我讲讲他吧,我爸爸。”
梁淑玉下意识摆出小时候凶梁以霜的眼神,放下筷子还作势要伸手打她,可梁以霜早已经不是少女梁以霜,她不怕梁淑玉了。
“你打吧,别把我打急了跟你互殴,你也就是力气大点儿,未必有我机灵。”梁以霜目光平静地看着她,看她放下了手,半天说不出话来。“我都多大了,再过几年我也奔三了,你这事儿要瞒我一辈子么?你放心,再差劲的男的也差劲不过王忠杰,我不会嘲笑你的。”
餐桌这边的灯不够亮,梁以霜不确定梁淑玉面前一闪而过的啪嗒一滴是不是眼泪,四十多岁的女人语气居然露出一丝丝娇蛮。
“才不是……他就是太好了,你不知道他有多好。”
梁以霜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好像因为第一次触及到关于父亲的轮廓。实话说,压抑了那么多年她早已经没那么在意了,如今也仅仅算作把记忆的坑填满而已。
“他不是个好人。你总觉得忠杰不好,可忠杰至少不会骗我,从来不骗我。我只想找个老实的过日子,不然将来你也结婚了,我自己什么时候死在家里都不知道。”
比好非彼好,前面说他好是条件好,又说他不是好人则是品性不好,梁以霜自己做头脑风暴,完全可以理解。
俗套的故事在一个寻常的夜晚铺陈开来。
九十年代的南方老板北上拓展生意,恋上十八岁清纯的女学生,干柴烈火一触即燃,女学生未婚先孕。年轻老板被原配妻子召回家中,于他来说不伦的婚外情到此为止。
可女学生辍学产女,在雪糕厂打工独自拉扯女儿长大。没有什么电视剧里时隔多年男人出面认回旧爱与女儿的团圆场面,现实只有回首已是陌路,各自按部就班地过活,毫无交叉。
梁以霜很是冷感地巍然不动,梁淑玉已经泣不成声。
她冷漠发问:“那你当初怎么不把我打掉?”
梁淑玉恨恨地反问:“我要是打掉的话现在哪儿还有你?”
“你以为我很想被你生下来么?”
梁淑玉一掌拍在她头顶,眼神受伤。梁以霜扭过头之后理了理头发,心想又是一个无法相语的话题:子女没办法选择,我们有时候并不想被生下来,父母所谓的排除万难感动的只有他们自己。
梁以霜叹了叹气,起身收拾碗筷,梁淑玉看她一反常态地没有回呛自己,目光小心翼翼地追着梁以霜直到厨房。
“别盯着我了,我比你更像活了四十岁的人,这点小事算什么。”
梁淑玉说:“我知道你厉害,你跟他一样厉害。”
“你可别提他了,心多大啊,就当他死了呗。”
“他应该没死……”
“那怎么着,我现在就辞了工作南下寻父?万一他老婆人老珠黄,或者他们离婚了,还能让他娶你,正好王叔叔死了,到时候咱们一家三口就全了,真幸福。”
她拿着抹布从厨房出来擦桌子,动作伶俐,嘴巴也不闲着。
梁淑玉不确定她话里几分真几分假,半天憋出来一句,“我也不年轻了,我不想见他了。”
梁以霜眼前一黑,给她这个单纯的“少女”母亲一个大白眼,“醒醒,您想什么呢?”
她又转身进了厨房准备洗碗,冷冰冰留给梁淑玉最后一句话。
“我确定他死了。”
“父女连心,懂吧。”
梁淑玉似懂非懂,如今她也摸不清楚梁以霜的心思,揩干净眼泪之后回客厅去坐着。
而梁以霜在水槽旁站了很久,清水已经完完全全没过了碗筷,许久,厨房里传来一声轻叹。
就这么快的,她告诉自己放下了。
又想起梁淑玉,十八岁的年纪要冒着多大的阻力生下自己,那可能是她最爱她的时候了。
后来跟姜晴说起来这件事,梁以霜语气轻松,好像在讲述的就是梁淑玉年轻时的一段风流史,与自己全然无关。
姜晴则忍不住调笑,“好歹是亲爹,你说放就放,可真有魄力。”
梁以霜挑眉跟她示意:“什么意思?”
“小远一定也想你放下他,珍惜眼前人。”
“一个二十多年素未谋面,一个掏空心思地对我好了十年,你可真敢放一起比。”
姜晴理亏,“……当我没说。”
周末之前梁淑玉就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家里走了个人总得收拾收拾,梁以霜则比以往更频繁地回去看她,至少陪她吃个晚饭。
虽然场面总是冷清,梁淑玉致力于和梁以霜打嘴仗多年,输得乐此不疲依旧能够一次次重振旗鼓。
那段时间都围着梁淑玉转,难免忽略了陆嘉时,周五那天本来想去接他下班,给他个惊喜。结果路上又有了新消息,见面也没来得及温存一番,就趁着夜色驱车前往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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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早虐恋文版的《嘉时》情节发展:
两人准备结婚,老陆从上海飞天津和齐韵一起见未来儿媳和亲家,结果发现梁淑玉就是他当年的出轨对象……霜霜嘉时其实是同父异母的……虐啊……啊……
开个玩笑……
chapter 50
依旧是京津高速,上次坐陆嘉时的车去北京参加谭怡人的婚礼在八月秋日,二人相处如履薄冰。
如今不过是跨越了一个季节,谭怡人产女,他们却好像跨越了很多年,或许离不开让沈辞远这个名字落在了真正的生活之中缘故。
最近大事小情不断,开夜车的路上梁以霜打开手机,登录好久没有上过的微博账号——松本清霜2018。
本来想发条微博分享点什么消息,可一瞬间脑海里记忆翻涌,她想到了很多很多好好坏坏的事情。
李碧华说“知得多、记得牢才是痛苦的开端”,好像确实如此。坏的事情她一点也不想写出来分享,好的事情又确实不少,三两句话讲不清楚,于是放弃编辑微博。
好像自从换了这个账号之后,她总是困囿于这两种纠结的思想之中,从而微博越发越少。
车子里放的是陆嘉时的歌单,她太偏爱抒情歌,旋律哀伤平缓,不适合开夜车的时候播放。两个人在一起这么多年,陆嘉时的审美被她影响不少,但好在偶尔会有几首旋律轻快的歌曲,不至于让司机开得昏昏入睡。
她则打开了微博的未读评论,数量不多,毕竟已经很久没有更新动态,会评论的只有那么几个眼熟的妹妹,贴心询问她近况。
梁以霜选择了其中一个回复过去:最近事情多,但过得很好。朋友生孩子,和+10在开车过去的路上。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梁以霜发送过去之后还是没忍住对着屏幕发出了个娇憨的笑容,她希望日子能一直这样安逸。
陆嘉时用余光瞥她一眼,低笑问她:“对着手机傻笑什么?”
她歪头看窗外,故意不看他,“要你管?”
可接着又说:“就觉得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
陆嘉时深以为然,没再说什么,只是自己都没发觉嘴角在上扬。
梁以霜感觉到手机震动,她收到了新回复,对方语气震惊:霜霜和+10复合了吗!!!
她笑着答回去:对呀。
随后就退出了账号,没再看手机。
陆嘉时看到她收起了手机,右手自觉地过去攥住了她的左手,梁以霜嘀咕着说他危险驾驶,手却还是老老实实地任他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