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子时,荣呈因独自缩在兰坊的看台角落里,瑟瑟发抖。
幸好出来时身上还披了件厚实大氅,这时候才不至于被冻的太惨。
她呼了口热气,双手快速地摩擦着,试图以此来汲取更多一些的热量。
从傍晚到现在,距她跑出来应当已过了两三个时辰。
她原本想去找陶珏,想要他带她走,可是她从后院出去的时候,陶珏不在。
是了,一整个白天,她都没有去找他,她怎么还能要求他必须呆在原地等她呢?
于是她一个人,晃晃悠悠到了这里。
这是兰坊,是盛都除了惊鸿台之外,最大最出名的戏台子。
可那又如何。
夜半凄凉,再出名再繁华的戏台子,到了时候,也得卸下光辉,匆匆谢幕。
何况皇后刚刚殡天,举国上下皆缟素,昔日热闹无比的兰坊,此时也免不了落寞。
褪去嘈杂喧闹的兰坊,只剩了一排排露天座椅和空旷戏台,长凳有序地排列在看台处,在看客离场后,便不再带有丝毫温热。
荣呈因头一回听戏,便是在兰坊。
那时候的她还只是个小娃娃,骑在父亲脖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蹬着小腿,张着手,咿咿呀呀学那些唱戏的。
其实父亲完全可以带她去二楼的看台上坐着,二楼有专门的四方桌椅和小食盒,给了钱就能上。
可她就是喜欢在下面看,喜欢顶着自己的小脑袋越过人群,体验高人一等的感觉。
小小年纪的荣呈因,凭着自己是荣安侯府嫡出的三小姐,仗着父亲的宠溺和哥哥姐姐的疼爱,养出了一身的傲气。
实在可笑。
到头来,原来父亲不是她的,哥哥姐姐也不是她的,荣三小姐这个名号,也是占了别人的,所有的一切一切,都不是她的。
她仰靠在墙上,绝望地哭出了声。
醒来后为了调查父亲的死因,她可以对别人低声下气,在别人面前装疯卖傻,丢掉所有的傲骨,抛弃所有的名声,那是她自愿的。
可现在呢?她向来引以为傲的东西,原来从来都不是她的,就像是被人抽筋剥骨,活生生地褪去了最后一层,也是最重要的一层底气。
她不是荣呈因,她还能是谁呢?
风干的泪痕再次覆上滚烫的热泪,她知道,荣呈玉现在一定在派人找她,可她不想出去,她一刻都不想见到他们,也不敢见到他们。
她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抹眼泪的动作,可是没办法,越哭越想哭,越哭越能想起从前那些被她忽略的极小细节。
“倒是一点儿都不像你母亲。”
“你母亲遇到这种事,是断不会哭的。”
“当时府中伺候过夫人的那一波老人,全都遣了出去。”
……
父亲为了把她带回家里,同母亲置气,母亲,母是因为她的存在,而活生生气死的。
一想到这些事,荣呈因就受不了。
她想去找父亲问个清楚,想大声问问他这些事究竟是不是真的。可她哪里还有父亲?她的父亲,早已埋进了地底下。
在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的时候,一双粗砺大掌抚上了她的脸颊。
荣呈因怔愣地抬起头,见到来人之后,非但没有收敛哭声,反倒愈加放肆。
“陶珏。”
她扑进陶珏怀里。
陶珏接住她,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拍着她后背,低声安抚道:“没事,我来了,没事了。”
“陶珏——”
他的到来终于成功让荣呈因收回了所有乱七八糟的心思,她将自己嵌在陶珏怀里,不断念叨着他的名字,希望他能带自己逃离这些是非。
“陶珏,你带我走吧,你带我走吧。”
荣呈因哀哀地乞求着。
陶珏拥着她,亲了亲她的发顶,给她最想要的回应:“好,我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
“嗯。”
荣呈因闭了眼,乖顺地应着,脑海中却猛然闪过一些画面,片刻的温馨戛然而止。
她措不及防地推开陶珏。
“阿因?”
荣呈因眼尾通红,挂着盈盈水珠,不可置信地看着陶珏。
“从前,你说父亲是死有余辜,你说你要带我走,再也不要进京了,是为什么?”
她没有力气再去大吼大叫,问出口的话是那样虚弱无力,却又同样叫人心神难定。
“阿因——”
陶珏上前一步,荣呈因便惊恐地后退一步。
“你不要过来!”
“你回答我,陶珏,你回答我,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为什么?!”
“阿因你冷静一点!”陶珏将她逼到角落里,擒住她的双臂,“是,我是早就知道这些,可那又如何,告诉你除了能让你伤心还能有什么用?”
荣呈因痛苦地闭了眼,“所以你们全都打算瞒我一辈子是吗?”
“是。”陶珏干脆利落,直言不讳,“如果没有崔启,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我一辈子都不会让你知道。”
荣呈因再次陷入到无尽的绝望中,她还能说什么?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从前所有的骄傲所有的意气风发,原来全都是活在他人的庇护之下。他们为她精心打造了一座华不可言的象牙塔,想叫她一辈子就这样呆在里面。
什么大晏第一女公子,什么荣安侯府的三小姐,东郡王妃,通通不过他们编织出来的泡影罢了。
她宛如一个木偶般僵直了身子,再没半点挣扎的心思。
她被陶珏打横抱起,带上了马车。
“不要回去。”她终于在马车驶动前,哑着嗓子说了句话。
陶珏低头,将她拥紧了几分,“我知道,不送你回去,咱们回王府去。”
其实如果可以,他更愿意现在就带荣呈因走,带她回东郡去,再也不让她进京。
但他是新王即位,皇帝虽说叫他滚,可他也知道,不按规矩在京中待满十日,东郡恐真会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再者,荣呈因此时只是因为刚知道真相,精神冲击有些大,荣家那一堆的烂摊子,还得她回去才能真正得到解决。
他比谁都更明白荣呈因。
她迟早会重新振作起来。
虽然现在的她,还只是睁着空洞的双眼,无声地落着泪。
陶珏抱她在身上,一刻也不敢放下,摁着她的脑袋放在自己肩上,跟哄孩子似的,一声一声地哄着她,拍着她,想她入睡。
许是今日真的哭狠了,哭累了,荣呈因被他这么晃着,竟真的逐渐起了困意。沉重的眼皮耷拉下来,双目失去焦距,大脑一片混沌。
他趁着人睡着,吩咐下人去荣家报了个信。
东郡王府,荣安侯府还有张家,一晚上同时在满京城地找人,已经引起了不少的议论。
既然荣呈因都找到了,该撤的人手也得赶紧撤回来了,否则明日,必定流言四起。
现在的荣呈因,窝在他怀里,小身板随着马车的动静小幅度地摇摇晃晃,倒真像是他在抱着个婴儿一般。
这样的荣呈因,他再舍不得她接受任何流言蜚语的攻击。
下了马车后,人又兜兜转转醒来,她低语呢喃几句,双手搂紧陶珏的脖子,很自然地继续往他怀里钻。
陶珏将她放到榻上,她便自然地松了手,木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陶珏俯下身去,为她脱了鞋袜,褪去外衫,又为她拭去脸上早已干涸的斑斑泪痕。
荣呈因全程由他摆布着,没有任何反应,直到他也上了榻,想要过来圈住她。
她手脚并用,不断抵御着陶珏的靠近。
她不停地后退,后退,直到后背抵到床位柱子上,她一怔,人便被陶珏捞进了怀里。
荣呈因抬头看他,眼里满是疲惫与恐惧,仿佛他是个要吃人的妖怪。
可不是个妖怪么?
长得妖孽也就罢了,凭什么他还能什么都知道?所以的一切,该他知道的,不该他知道的,他都能知道。
这样的眼神深深刺痛了陶珏,他细细密密地吻在荣呈因脸上,脖子上,狠命圈紧了她,好似要将她的腰折断。
“陶珏——”
荣呈因扬着脖子,难受地嘤咛了一声,试着去推开他。
可陶珏哪里肯,他将荣呈因牢牢禁锢在自己怀里,嘴里不停呢喃着,“阿因不要怕我,不要怕我,好不好?阿因不要怕我,谁都可以怕我,可是你不可以。”
他们额头抵着额头,陶珏见不得她那双充斥着惧怕的眼神,干脆闭了眼,继续在她身上啃噬着,在她嫩白的脖颈上留下一道道红痕。
“是你先来招惹我的,从前在苍南山上,是你先来招惹我的,你怎么能忘了呢,你不能忘了的。”
“你不要怕我,不要这样子看着我,我就算是伤害所有人都不会伤害你的,我那么喜欢你,我只有你了。”
“阿因,阿因……”
他睁开眼,那双水雾迷蒙的眼睛正楚楚可怜地看着他,眼尾漾出更多的血色,一点点击溃他尚存无多的理智。
他摸着荣呈因的嘴角,凶狠地吻了上去。
等到荣呈因眼中盛满了水雾,氤氲热气弥漫在两人周围,他才肯稍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