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倾慕者只是少数,更多的人仍然无法接受这一事实。朝廷的大权、大庸的江山,全都掌握在一个女人手中?这未免太过儿戏。女人是什么?是纺织机前的劳力,是炉灶边的厨娘。美的是解语花,丑的是悍妒妇。女人是无知的、浅薄的、不可理喻的。国家的机器在她的手中,注定走向灭亡。
男人们很激动。当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激动。身处高位的学者尚且对这个消息存疑,反而是那些屡屡落第的失意书生,瞬间点燃了愤怒的情绪。
一个女人如何能中探花?这其中一定有猫腻。她读书怎么可能读得过男人呢?定然是贿赂了高官,或者干脆爬上了主考的床。可恨啊,这荡|妇居然挤占了我们的名额。居然还有女人模仿她的样子穿男装,简直不知廉耻。圣人的三纲五常都忘了吗?必须杀一儆百,维护礼道秩序!
此事该找谁?内阁定然是靠不住的,那群草包连男女都分不清,竟然选了个女人做首辅。好在我们还有君父,就直接向君父上书吧!
讨伐唐挽的奏表一挥而就,虽然没什么文采,好在意思都说清楚了。曾经他们无比敬仰的唐公,变成了笔下无耻乱国的罪妇。他们要求皇帝斩杀唐挽,裁撤内阁,以正纲常。愤怒的书生们挨个签上自己的名字,每一笔都写得无比郑重。他们期待着皇帝看到奏疏能一眼就记住自己。若能博得圣上青睐,从此平步青云,就再也不用经历这磨人的科举了。
这封上书被贴在了皇宫的玄武门上,转眼天下皆知。夕阳铺洒的宫城夹道中,楚江由东向西往宫外走,沈言卿由西向东往宫内行,正走了个对脸。沈卿彦躬身行礼,楚江点了点头。
也没有旁的话可说,两人错身而过。却又在一瞬间,对上了彼此的目光。
于是交换了位置,又相对行了一礼。转过身,渐行渐远。
御书房内灯火明亮,诏狱牢房月色西沉。沈卿彦和楚江,一个站在明黄的灯光里,一个站在素白的月色中,向着面前的人倾身下拜。
“陛下。”
“老师。”
皇帝转过身,眸中焦灼难耐:“可曾见过老师了?”
沈卿彦低头答道:“老师不肯见我。”
“可曾见过皇上了?”唐挽淡淡问道。
“陛下正因那份上书而大发雷霆。”楚江答。
唐挽一笑,道:“那狗屁文章,难怪皇上会生气。”
楚江也笑了,道:“所以说,那些屡试不中的书生,并不只是因为运气差而已。”
唐挽低声笑了起来。
“下一步,老师打算怎么办?”楚江问。
唐挽道:“咱们不如来猜一猜,皇上打算怎么办。”
“陛下,容臣说一句,首辅杀不得!”沈卿彦急急说道。
“朕知道!”皇帝双手扶着桌案,低垂着头,“朕若真的做出了弑师之举,还能算个人么。”
“陛下,您就向首辅低个头吧!再这样下去,当真无法收场了!”沈卿彦声音颤抖。
“陛下会低头么?”楚江蹙眉问道。
“不会的。他不会杀我,却也不会低头。”唐挽眸光流转,“我得再推他一把。”
皇帝双眉紧蹙,敛尽眸中痛色:“老师,切莫逼朕太甚。”
“陛下意欲何为?”
“老师意欲何为?”
皇帝豁然抬头:“传朕旨意!明日,朕要亲自视朝!”
唐挽淡淡勾唇:“通知众阁老,解散内阁。”
建成十年六月初三,皇帝下诏视朝。同一天,内阁众阁臣同时上书请辞,言曰“顺应民意,还政于君”。建成皇帝的第一个早朝,迎接他的是空荡荡的乾清宫。
帝王之怒,勃然而发。
第一件事是废止廷议,所有政令仍须御笔朱批;第二件事是禁海闭市,一切银丝,皆归府库;第三件事是重征商税,所有遗漏,三倍补交。皇帝气得眼睛都红了,他再也听不进什么道理。凡是唐挽提倡的,他要一力压制;凡是唐挽建立的,他要尽数毁灭。就像是一个终于挣脱了枷锁的孩子,用破坏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新法的建成用了漫长的十年,可毁掉它,只需要一个月。再也没有人有心情议论唐挽的身世了,从京城到地方,百行百业,人人自危。朝政变了,人们眼前一片灰暗,不知前途何在。
皇帝的本意是发泄。一切都砸了、毁了。待他清醒过来,也生出懊悔。可劝谏的奏疏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封由一封的辞呈。走吧,都走。你们的心在唐挽那边,根本不与朕在一处!
好在皇帝也不是全然无人可用。沈卿彦还在,还有他那几个同年,都是入朝没多久的年轻人。年轻有年轻的好处,能与自己想到一处去。凑一凑,倒也够组成一个新内阁了。
皇帝有意让沈卿彦做首辅,可他却坚辞不受。没办法,詹盛钧最积极,那首辅就给他做罢!
新内阁上任了。六部、三司,都换了新的首脑,总算填满了那些空缺。局面终于稳定,接下来便要大干一场。他要让老师看看,离开了她和她的新法,大庸照样能蒸蒸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