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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沈念禾回得房中,点灯打开那纸轴细看。
    邸报上并没有给出更多的细节,不过既然翔庆、西平都已经城陷,韩、沈轻云二人应该的确是死了,只是为了朝廷的颜面,才没有详细说明。
    韩成厚是经略使,沈轻云也是一地大员,两者居然同时亡于一役,是大魏建朝以来从未吃过的惨烈败仗,哪里敢堂而皇之地昭告天下。
    纵使不是自己真正的亲父,可多日以来,沈念禾旁敲侧击,已是将其人经历拼凑得七七八八,此时听闻噩耗,一时感怀身世,只觉得心恸不已,不知不觉之间,已是泪流满面。
    她知道伤心不能郁结于心,索性由着自己的情绪放纵哭了一场,等到眼泪流尽,想到当要到得吃饭的时辰,因怕郑氏同裴继安担心,便把眼泪一擦,本欲要洗脸,左右一看,房中铜盆里干干净净,哪里有水,连忙取了那面盆推门而出。
    门一打开,她还未曾踏得出去,便见外头几步开外站着一人。
    那人一手捧着托盘,一手提着水壶,见她出来,仿佛整个人都舒了一口气,却是若无其事地问道:“饿不饿?我与你送些食水过来。”
    是裴继安。
    他不知已经站在此处多长时间,却是始终未发一言。
    沈念禾叫了一声裴三哥,让开给对方进门。
    托盘上是两菜一汤,另有一小碗米饭。
    菜是寻常菜色,那汤却是鲫鱼汤,比起奶白,汤面上更多了一点偏黄的颜色,光用眼睛看就知道已经熬得极浓,才放在桌案上,也许是大碗略微晃动了一下,汤水里顿时飘散出一股香气。
    裴继安放好饭菜,又提壶往面盆里倒了水,拿手在盆外边试了试,道:“好似有些凉了。”
    沈念禾道了谢,当着他的面洗了手,又用巾子擦了脸,最后问道:“三哥与婶婶吃了不曾?那谢二哥……”
    裴继安面不改色地道:“我先吃过了,陪你坐一坐。”
    沈念禾见他眼睛先看床,后看房间,猜想这是怕自己想不开,偷偷寻了短见,是以也不拒绝。
    她心中算了算时辰,便拿托盘中一个空碗另外盛出一份,特地将碗中剩下的汤轻轻推到裴继安面前,道:“这汤很香,三哥也喝一口,我吃不下这许多。”
    裴继安依言接过,也不说话,坐在一旁低头慢慢喝汤。
    ***
    前厅里头,郑氏正坐于桌前,谢处耘却是站在门边引颈朝后头望去,十分不满地道:“也不是走不了路,连吃饭也要人给送过去,难道咱们裴家竟是欠了她的!”
    郑氏忍不住啐了他一口,恨恨道:“哪里学的这样毒的嘴!我与你三哥正担心得厉害,你莫要在这里说些风凉话!”
    谢处耘皱眉道:“六伯什么时候有姓沈的旧人了?他在宣县住了这样久,也没见几个人来看过,怎的现在人走了,倒是冒出个旧人之女,那人是个什么身份,自己的女儿自己不能照顾,偏要送到旁人家,也不嫌添麻烦!”
    又道:“她娘呢?她叔伯兄弟呢?便是全没有,族中总有活人罢?”
    郑氏原本是怕沈念禾同裴继安婚事不成,污了她的名声,此时听说翔庆府的情况,自觉两人婚事已是落定了大半,八字只差那一个小勾勾的尾巴尖,又是心疼,又是心定,却十分不喜欢谢处耘这样说话,索性也不再瞒着,便道:“你消停些,你沈妹妹她爹出了大事,已是不在了,你做哥哥的,多少也体恤几分。”
    谢处耘却是哼了一声,道:“天底下难道单是她一个人没爹?”
    又道:“三哥忙了一天,此时饭也不吃,胃哪里遭得住,她整日在家里,又没什么事情做,偏是厚着脸皮装相,哭哭啼啼的,骗得三哥给她亲手做鱼汤!”
    第16章 合宜之人
    郑氏见他低着头,露出下巴与耳廓处青青紫紫的淤肿,另还有脖子上的擦痕,全是新伤,心中一软,解释道:“你好歹有个娘,她一家只剩她一个了。”
    谢处耘听得愣住,只直直看着郑氏。
    没有同沈念禾通过气,郑氏也不好直说她身份,便支吾道:“你沈妹妹父母俱不是寻常人,当年多亏他二人照拂,你裴六伯才得以来宣县偏安为官,滴水尚要涌泉以报,更何况从前实在是恩重如山。”
    “再一说,我十分喜欢她为人性情,正想说与你三哥为妻,将来果真做了你嫂子,便是看在继安面上,也不能如此态度——你莫要拿冷眼看她,好好处一处,这样好的姑娘,你定是会喜欢的。”
    谢处耘对沈念禾多有嫌弃,郑氏哪里会看不出来,只这一个自小同裴继安一齐长大,对她而言其实早是一家人,是以苦口婆心,欲要说服。
    她想得倒是挺美,却不知自己此举全然火上浇油。
    谢处耘听得前头,本来已经表情微动,可等那郑氏讲到“正想要说与你三哥为妻”,却遽然色变,气道:“婶娘,你莫不是疯了罢!”
    他不待郑氏驳斥,急急道:“你若看那沈家的可怜,留她吃住也好,便是收她做个义女也罢,将来给寻个门当户对的,这才是真正报恩,怎能把三哥搭进去!”
    复又咬牙道:“三哥这样的品貌,若不是个绝色佳人,如何堪配!亏我当日还信了她的鬼话,说什么只在此处暂住,绝不敢高攀,原来全是唬人的。”
    “她自知讨不到三哥喜欢,就来讨婶娘欢心,居然胆敢行此厚颜无耻之举,实在忒奸猾了!婶娘,你与三哥万不可上了她的大当!”
    ***
    上了大当的裴继安,此时此刻却是面色微沉,正同那一个厚颜无耻之人说话。
    “……翔庆毕竟千里之遥,即便战情有所反复,也未必能立时得到消息,况且只要一日未能得见尸首,就一日不可轻信。”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并无半点左右飘忽,“我已是托人留意,若是这一阵宣州城中谁人要入京办差,便可请他代为打探。”
    “京城毕竟不比宣县地远,又是天子脚下,乃消息汇聚之地……”
    沈念禾坐在对面,听他还待要再说,却是出声打断道:“三哥……”
    裴继安顿了顿,抬头看她。
    沈念禾道:“爹爹既是分派人送我来到此地,想是自知必死,若能得活,又怎会不遣人再来接我?”
    她轻声道:“我娘说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而今沈家只剩我一人而已,保安军中兵士拼死将我送得出来,我绝不会自轻自薄,更不会行那等蠢事,你与婶婶不必忧心。”
    “晚间那许多话,我已是忘得干净,虽说婚姻乃是父母之命,却也讲究情投意合。”
    “三哥只当我是妹妹,我又何尝不是把三哥看做兄长,将来若是有那缘分,妹妹当真得遇合宜之人,还盼能有兄长将我风光大嫁,为我在背后撑腰。”
    她说到此处,已是站起身来,微微一笑,道:“我既是沈家的女儿,又岂会只能享富贵,不能甘贫苦?三哥莫要太看轻我了。”
    沈念禾这一番话浑然出于本心,她自己并不觉得,可在旁人听来,却是字字有骨,声声有气,尤其此时挺背直腰,便如一根早发的细竹,纵然再如何纤弱,也能攥土自立。
    裴继安一时看得怔住,半晌才回过神来,虽是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站起身来,道:“我懂了。”
    沈念禾终于将此事说开,心中落下了一块大石,连忙把桌上东西收拾妥当,又朝裴继安告声退,自捧着托盘便往外头厨房而去。
    她白日间同郑氏出去走了一天,晚上又因沈轻云之事大哭了一顿,本来就病体初愈,此时已经有些疲惫,洗漱之后,早早便上床歇息了。
    却说另一头,裴继安收拾妥当回得房中,本要提笔作文,然则那笔落在纸上许久,却是仍旧只有寥寥几字,索性把笔撂了,默默坐着。
    他这一处不说话也不动作,一旁坐在榻上的憋了半日的谢处耘便再忍不住,出声叫道:“三哥!三哥?”
    裴继安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了过去,问道:“什么事?”
    谢处耘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婶娘同我说了一桩事,我却不能不管——你是不是同意要娶那姓沈的孤女做妻?”
    裴继安眉头一皱,看着他道:“你平日里就如此说话?”
    谢处耘被噎了一下,只得道:“我同三哥私底下才这样说话,对着旁人,从来不是这般,也是知晓人情礼仪……”
    裴继安不悦地道:“你知礼是为自己而知,难道是知给别人看的?为人乃是为心,‘姓沈的’、‘孤女’,你心里就是这般想的?”
    他的语气十分严厉,听得谢处耘委屈得心都酸了,可酸过半日,还是老老实实低头道:“我错了。”
    裴继安这才又问了一回,道:“什么事?”
    谢处耘的道:“三哥,你当真要娶那沈家姑娘?我已是听婶娘说了,她家中并无父母兄弟,只有孤身一人——我不是看不起她,也不是嫌她丑,只你辛辛苦苦这许多年,也不过在县衙里头做吏,不靠科举又想要得官,哪里有那样简单。”
    “凭你之才,县中谁人不知,倒不如等一等,待得有了机缘,再说一门好亲,届时郎才女貌,若能得那岳家助你一臂之力,岂不比现在强上许多?也不白得他的好,难道你有了出身,竟不会提携妻族?”
    他越说越来劲,只觉得自己果真很有道理,然而说着说着,只听屋子里单有自己的声音,裴继安竟是毫无反应,回头一想方才所言,心中登时咯噔一下,抬头一看,果然对面那人已是满脸怒容。
    裴继安皱眉道:“你去那州学数月,整日都在做些什么?好东西没有学会,倒是学来了这等旁门左道的路数,还有脸来我面前说,是来找打吗?”
    谢处耘接连出得昏招,实在后悔不迭,哪里还敢说话,只好老实低头认错。
    他嘴里一面检讨,心中却是一面把那沈念禾拖得出来骂了又骂。
    第17章 自重
    裴继安看着谢处耘这幅模样,转而问道:“我听说你前几日就已经不再去州学,是也不是?”
    谢处耘一下子就闭了嘴,面露悻悻之色,道:“学中说我无故缺课……”
    他有些着急地解释道:“当真不是我的错,那些个学官本来就同郭保吉……郭官人不是一路的,我又是个夹塞,自然时时被盯着不放……大把人无故缺课,偏只拿我来作筏子!”
    裴继安侧身拖了张椅子过来,道:“你来坐。”
    谢处耘自榻边唯唯诺诺地挪了过来。
    “有人看到你在坊市间好几天了,不是在梁安那一处住着,就是躲去柳荫巷——你整日都在做甚?为什么不回来?”
    谢处耘支支吾吾。
    裴继安皱眉道:“事情敢做,难道不敢说吗?”
    谢处耘低头道:“也无什么大事,就是觉得丢脸得很,怕被三哥同婶娘教训,不敢回来,想着躲一两日风头。”
    裴继安沉声道:“我再问你一次,为什么不回来。”
    谢处耘的嘴唇嚅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回话。
    裴继安侧过头,看了他的脖子一眼,道:“你把衣服脱了。”
    谢处耘愕然抬起头。
    裴继安虽是还坐着,面色却已经有些难看,脸上分明写着:是要我来动手吗?
    谢处耘知道此回不能再应付过去,咬着牙,把腰带解开,将外衫脱了下来。
    他外衫里头还紧紧束着一件黑色劲装,十分贴身,因穿在里头,竟是不怎么看得出来。
    此时不过初秋,套得两件衣衫,他脖子上已经尽是汗水,外衫一脱,汗味和着一股金疮药的味道便散得出来,里头还夹杂着些许腥气。
    裴继安把一旁的油灯扶起,走得近了,先去脱谢处耘上身的劲装,又把手中油灯凑近了去看。
    纵然火光如豆,依旧还是把谢处耘背上的情况照了个清楚。
    ——自右边后颈至左边后腰,胡乱绑着乱七八糟的纱布,因为照料不当,又频繁动作,此时有不少地方渗出的血迹已经发黑。
    裴继安伸手把那纱布一撕,谢处耘立刻“啊”地叫了一声,痛得眼睛都红了。
    既是到了这地步,再如何也瞒不住了,他只好承认道:“同郭向北打了一架,不小心被他那长枪伤的……三哥,我打输了,不敢回来同你说……”
    裴继安看着那一道长长的伤口,也不说什么,取了热水同药粉、纱布过来。
    他沉默地给谢处耘清理伤口,动作娴熟利落,仿佛从前做过许多次一般,不多时,就重新上过药,复又包扎好了。
    裴继安越不说话,谢处耘就越歉疚,不由得抓着他的袖子道:“三哥,我错了……”
    “我答应过三哥不再打架闹事,只那郭向北实在恶心,说的不是人话,我也晓得他那是激我……可他……”谢处耘咬了咬牙,把头转到一边,压下眼泪,“太难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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