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也正因所许之愿非人力能成,所行之道乃逆天之道,自创立以来九歌门便磨难不断。长老们日渐凋零,掌门们也代代早夭。
最终所成就的功法,亦要修成天音九韶之人承担——要以血肉之躯承担救世之愿力,可想而知,必将付出巨大的代价。
终于传至乐韶歌的师父乐正徵一代,千年之期已近。
出走之前,乐正徵没有将这传承千年的重任告知乐韶歌——他希望宿命能终结在他这一代,殊不知,早在那第九根银针飞向瀚海时,早在他自瀚海边缘将阿羽带回时,早在天音九韶传至循环终末的羽字一辈时,一切便已注定了。
散出银针之时,乐正子便已知晓,那第九根银针落在了瀚海。
千年以来,九歌门足迹踏遍四境六界,却始终未能收回那第九根银针时,传承者们便已意识到,那第九根银针在瀚海。
无论善恶利害,天生万物,一视同仁。
天命给九歌门最终的考验是——一视同仁的拯救。
第97章
在悉知一切过往之后, 对师门前辈们唯有敬重之意。对于自己将要继承的使命,更无半分怯懦逃避之心……对她那个大猪蹄子师父,却也多了一分体谅理解,盖因她此刻所希冀者, 与师父如出一辙——只望劫难能终结在她一身, 勿使后人与她此刻所爱之人, 再为此付出更多牺牲了。
她对阿羽所说的“梦境”, 她依旧期待它有实现的一日。
内心决意已定, 神识归位。
她依旧身处先贤祠中, 头顶浩瀚虚空, 师门尊长列次在上。
他们已探查了她的决意, 也洞悉了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亲身承担救世之职的原委。
“既有此悲愿与决意, ”那恢宏之声再度传来, “可受吾辈传承。”
话音甫落,银针所化的九曜罗天列阵, 在先辈们共同驱动之下,玄妙之门就此洞开。流淌在寂灭之境中的灵愿之河化作金光, 灌入了乐韶歌体内。
有流星讯自弦歌祠中飞出, 却并未四散飞向任何一个门派。它笔直的贯穿了苍穹,在这寂冷暗夜之中,如一道勾连天地的光柱。
那光柱将整个九华山照得明如白昼。
一瞬之间,万籁俱寂。然而随即每一个九歌门弟子都听到了——那光柱之中所隐含的悲悯而宏大的韶音,那是亿万人相互守护与救难的悲愿,那慈悲不屈的呢喃已胜过世间一切弦乐的华彩。
当那光柱亮起时,星罗棋布在香音秘境里的每一个弦歌祠,都随之震动了。
一道道光柱接连在香音秘境的大地上亮起。
那是千年之间,香音秘境里一代代为救世而奔走的先辈们。他们遗留在弦歌祠的灵识感应到千年悲愿终于达成, 于是遵循自己的誓言,将力量传承给那个承担救世使命之人。
香音界外,九歌门师长们所走过的每一片土地上,都有这样逆流向上的光,源源不断的向着灵愿之河汇聚——他们大都只是弱小的凡人,形形色色的过着艰难或者喜乐的日子,一生都没成就什么值得书于典册的功业。但当劫难来时却尽己所能,救困扶危。他们所救也不过不过是和他们同样平凡到不值得书写的人,然而正是这无数平凡所汇聚而成的灵愿,成就了救世的威能。
琉璃净海。
光柱自琉璃净海的弦歌祠中升起时,也恰是琉璃净海失守之时——自月余之前有人修成六部魔罗异术,净海中所镇压的神识之玉便躁动欲脱去。恶灵魔物受其牵引,源源不断的自弱水泅渡至此,攻打琉璃净海。琉璃净海倾全力予以镇压,十二檀主为维系镇魔大阵不眠不休至今。一直奔走在外辅佐保护天音九韶传人的护法瞿昙觉明,也被紧紧征召回师门救难。
然而至此终于力竭。
天魔神识冲破镇压,飞出净海,已然不知去向。
天音九韶最后的传承人萧重九,依旧无意继承他们的救世之道。
然而末世的钟声,却已然开始敲响。
思及千年夙愿与为此付出牺牲,琉璃净海掌门云觉尊者与十二檀主只觉肝胆俱催。
却忽见金光自遥远的天际亮起,弦歌祠中先贤灵识与之呼应,虹光逆冲入天际。转瞬之间,大地之上星罗棋布般亮起无数光柱,积淀千年的灵愿之力随那光柱汇入天河,流向同一处所在——竟是大道圆满,愿力传承的迹象!
此刻万籁俱寂。
这场以天地为琴箫,以万类灵愿为乐曲的盛大演奏,便是天地间最恢宏的无声大音。
本以为行至绝处,唯有九死不悔一往无前。谁知竟成在此刻。
一身征尘未洗,净海高僧们便已各自就地盘坐,拨动手上琉璃珠串,告慰就此别去的先辈与英灵,告慰这延续千载传承不绝,终于圆满的大愿。
云觉尊者再唤瞿昙子,“天生此异象,怕要惊动许多人。你即刻前往萧盟主身前护法,我等稍后便至。”
瞿昙子摇头,“不是萧重九。”
他被召回琉璃净海前,一直遵循师命——也或者该说是救世使命——保护辅佐萧重九。跟随得久了,对萧重九的性情、心思、行踪早看得透彻精准。就他看来,这个乐韶歌舍命相救的男人,在各方面都和乐韶歌截然相反。
他看似爽朗豁达,急公好义、奋不顾身,却对权力有着难以理解的执着。他不断的扩张到手的权力,追求更高的权力,恨不能将世间一切权柄都握于己手。为此做出了许多同他的正常为人截然相反的事。
譬如乐韶歌死前将修为传他,他便以自己是天音九韶的传人为由,当上了九歌门的掌门,进而谢恩索报、趁危集权,促使香音界拥立他为盟主。却在天龙法会上,断绝了九歌门正统传人乐正羽的退路。如今为了促成四境同盟,更是不惜利用天龙界那位女法尊对他的好感。
虽说其人非是因迷恋权柄而执着于权柄,而显然是因为某些更高尚的理由。可如此行事,只怕他所求,并非止于救世而已。
何况……萧重九此刻不在九华山上。
——月前,乐韶歌的墓葬被人盗掘,遗体下落不明,怕是已被人夺舍利用。数日前,萧重九得到消息,香孤寒把“乐韶歌”接去了九嶷山。
萧重九派去探寻的人悉数被挡在了九嶷山香阵外,于是萧重九即刻抛开手头一切要务,前往九嶷山打探香孤寒去了。
他断不可能在此刻,出现在九歌门的弦歌祠中。
他虽寡言少语,判断却一向精准。他说不是萧重九,那基本就不会是萧重九。
饶是稳重如云觉尊者,也不由诧异,“天音九韶还有旁的传人吗?……”
瞿昙子沉吟片刻,道,“或许……是乐韶歌归来了。”
——那被盗、被夺舍的“遗体”,恐怕就是乐韶歌真人。
九嶷山。
这并非萧重九第一次来拜访香孤寒。
就他所知,水云间这位凛香主曾数次在危难之间以香阵替他牵制追兵,为他指引出路。虽始终不曾现身相见,但想来这位凛香主对他颇多善意。
所以当他被推举为香音界盟主时,便请水云间掌门为他引荐,希望能见凛香主一面。
谁知却被拒绝了。
当时的说辞是,这位凛香主秉性淡泊,红尘不染身,已多年不见外客了。
结果仿佛是在故意告诉他这全是托词,一个字也不能信一般——凛香主随即便下山游历去了。他本是天人之姿,更兼花魂霜魄不同人情,举止天真率然引人注目。一路游历下来,天下竟无人不传他的逸事。于是世人皆知,凛香主不是不见“外客”,只是不见萧重九。
萧重九当然不会同他计较这些。
却也不能不在意,凛香主究竟因何事对他心生成见。
渐渐便打探出来,这位凛香主少年时曾与乐韶歌双璧并称,一度是莫逆之交。
乐韶歌之于萧重九,就像一场猝然惊醒的迷梦。
梦中自是深爱不悔,醒后也一度催断肝肠。
可待梦中所遗忘之事日渐找回,回忆起失忆中发生之事,便常觉不真实。他甚至疑惑,当初那个忘却一切人世不公、丢失为天地立心志向的,耽溺于平庸喜乐的日常、内心毫无阴霾的自己,是真实的自己吗?
梦中的他,令清醒的他心生羡慕——可那不是真正的他。
梦中的他、他所爱的女人、他所安居的桃源,早如浮光泡影消散。
世间恒常的真相,依旧是邪恶当道。
而他,必须要改变这样的世道。令梦中桃源,成为世界真正的模样。
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若香孤寒是因乐韶歌而不愿见他,那么香孤寒便不是他的同道中人。
萧重九于是便也不再试图同香孤寒结交。
只在必要之时才遣人前来求教——香孤寒是芳魂寄主,坐览天下万事,他的帮助必不可少。而此类求助,香孤寒果然不曾拒绝和欺瞒过他。
这便已足够了。
可也正因此一缘故,那个借乐韶歌的躯体现世的神秘之人找上香孤寒,便也格外令萧重九警惕。
凛香主是重情之人,又不通人性险恶,他很可能会被蒙骗。
而凛香主修为冠绝香音秘境,既是无事不晓的芳魂寄主,又是水云间的核心,他的话对香音界上下都极具说服力。
一旦那个“乐韶歌”被认定是真,那么,他今日在四境所做一切努力都将化为虚影。
——按照九歌门立派成规,他修成了天音九韶,便有资格继承掌门之位。可他所修天音九韶,根基是乐韶歌渡给他的修为。而乐韶歌才九歌门的正统。
一旦失去九歌门掌门之位,那么,他担任香音界盟主的盟主的资格,便也十分可疑。
而若他不是香音界共推的盟主,他又以何种名义推动四境同盟?
虽说以他为战云界所做诸般,必定能得到战云界的回护与支持——可对战云界而言,他毕竟是境外之人,非我同类。而四境天人素来自傲,是不屑去听一个“外人”的建言的。
“乐韶歌”的出现,对他今日根基而言,不啻为釜底抽薪。
却不容他不戒备。
然而这一次,香孤寒依旧不肯见他。
凛香主的寒香幻阵出神入化,萧重九不是擅长破阵之人,又不能一剑削去九嶷山头,只好被拦在阵外不得入门。
无奈之下震动喉间玉,声传于天,“在下有要事相告,还请凛香主赐见一面。”
凛香主没答话,只驱动道旁大橡树伸了根绿枝出来,猛戳道旁界碑。
那界碑上书“往事历历”,旁边一行醒目红字,“欲见主人,经此上山”。
萧重九:……
萧重九听下属汇报过很多次——只有经“往事历历”上山之人,才能面见凛香主。
但这“往事历历”乃是诛心之阵,身在其中,心魔纷扰。对修士,最是险途难行。
萧重九不怕心魔。他对自己所行之道坚信不移。
可他亦有不愿回想的记忆,不欲被他人探查的过往。
这般天真烂漫之人,实在是难以沟通。
——而纵然真见了面,只怕这位凛香主也是一样的行事风格。
短暂踟躇之后,萧重九决定另寻他路。
“既凛香主不愿赐见,萧某便不强求了。”萧重九行礼道别,“只是……乐姑娘的遗体被盗了。若有消息,恳请凛香主随时告知。乐姑娘为救我而死,我不能令她身后不宁,为歹人所亵渎。”
风过山林,树摇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