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微弱,并且一闪即逝,可它在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是如此的鲜明,就像荒漠中泠泠响起的水声。乐韶歌那在长久的独行中几近失去知觉的自我,几乎在一瞬间便清醒过来。
她循着那光消失的轨迹探出神识。
混沌指南针的混乱无序的摆动亦随之停止, 定格在了某个方向上。
便如信风忽至,万千花瓣破开了混沌,如香雪之海卷席着光、色、香、暖……扑面而来。
真实可感的世界再度铺开在她的面前。
乐韶歌向着那个世界伸出手去,却在一瞬之间犹豫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眉心——那不知何时消失了的梅花印,再度出现在她的眉心。
——并非是她寻到了瀚海的出口,而是,香孤寒,寻到了她。
“阿韶,”他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在她脑海中,“你在那里吗?”
乐韶歌心中猛的一痛。
——她的命运在此处出现了歧途。
香孤寒传来的信息,帮她定义了瀚海的出口。那是她的来处,也是她想归去之处。却并不是她此刻想寻找的出口——在归去之前,她需得先寻回阿羽。
然而,她究竟是否能活着寻到阿羽,或者在她寻到阿羽之后她是否还能回去,她却不得而知。
在苏迷卢山上见到迦陵时,她曾托它将自己的处境和决定转告给舞霓他们。
那个时候她确实是毫无迷茫的。
可是迦陵对她的意义,和舞霓他们毕竟是不一样的。
在漫长、孤独得近乎遗忘了自我的跋涉之后,乍然听到香菇的声音,那些因为急于找回阿羽而被她暂时搁置了的感情悉数涌上了心头。
她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一旦在此同香孤寒错过,她或许再也没机会回去了。
她也许再也见不到师父、舞霓、香菇和瞿昙子他们了。
她为这样的可能性而感到无比痛苦。
“阿韶,若你听见了,便回答我。”香孤寒的声音再次传来,“我只想知道你是否平安。”
她于是努力平复自己的心境。
而后轻缓的回答他,“……是我,我很好。”她说,“我还有他事要办,需得过一阵子才能回去,你们不必为我担忧。”
香阵之中寂静无声。
就在乐韶歌以为他们之间的联络已然中断,泪水不可遏止的涌上时,香阵之中忽而风起,无数飞舞的落英交织成香孤寒的身形,而后凝结成魂。乐韶歌怔愣的望着他,待见那魂魄结成实体,才终于不得不相信,他确实是再次丢弃了肉身,渡魂来到了她的面前——然而此地是瀚海啊,哪有可供他寄魂之物?
她不及隐藏悲伤,急切的催促,“你在做什么,快些还魂回去!”
他原本面带决然之意,然而看到她时,目光忽的便动摇了。他向她伸手出来,却是揩去了她睫上泪水,“……你在哭?”
他究竟是否明白他将自己置身在何种险境之下?竟还有闲情关心她是否在哭?!
乐韶歌推开他的手。便自纳戒中取了仙果注入灵力,姑且拟成形体供他寄魂。然而不过片刻之间,那形体便已归化为混沌之气——在此地,生生不息之物是难以久存的。
她只能焦急的再次催促他,“此地凶险,你究竟为何而来?快些说来啊。”
他将那泪水握入掌心,依旧如往昔般温和的看着她,问道,“你既知我此来凶险,可知你这一去也是同样凶险?”
事到如今,又何必再徒然掩饰。
“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她说。
“……你可知你将去往不同的宇宙?你可知纵然在瀚海之中,两个宇宙的轨迹也未必相交。纵然相交,那交点也如沧海一粟,不可找寻?你可知这次你我得以相遇,得以确定彼此的所在实属偶然,如此幸运已不可能再有下一次了!”
“我知道。”
“纵然如此……”他问,“你也依旧要去寻他吗?”
“……是。”
“那么,我呢?”他问,“阿韶……若不是预知了劫难,你原本打算让我等多久?是不是直到……直到我即刻渡魂赶来也不及见你最后一面时,你依旧打算让我继续等下去?”
“还是说,”他睫下有重重暗影,“你其实已经忘了,我还在云梦泽等你践诺?是不是从一开始我就不该乖乖等着?若我不那么轻信,若我再通达些,若我能主动去找你……”他眸中明光一泫,却是往事不堪回溯。
“阿韶,我来接你——”他再一次向她伸出手来,“随我回去吧,不要再次失信于我了。”
乐韶歌怔怔的看着他。
她和香孤寒自幼一起长大,虽中途分别二十年,可彼此本性未曾变过,她依旧是了解他的。虽他并未明言,可自他言辞中她确实感受到了难以承受的痛苦。她恍惚间终于明白,他已然窥破了某些真相。
她确实曾懊悔过——直到死去她依旧未曾践诺,令他空等在云梦泽。却直到此刻才意识到,当他骤然得知她的死讯后,他究竟是怎样的感受。
在《九重天尊》里,他初次出场已是她身亡之后。在书中他是沉默的,无人能窥见他的立场和动机,只当他是不染红尘不通世故的花魂使者,几次都在最关键的时机给予萧重九恰到好处的援手和指引,却自始至终不曾应允他的拜访。
若是她得知香菇为救谁而死,大约也是同样——既无论如何不能令他的牺牲虚耗,却也同样不堪直面其人其行。
若她知晓真相,她是否忍心见他再次孤身踏上不归之路?
“对我而言,阿羽是无论如何都要带回的人。心之所牵,九死不悔。”乐韶歌迎面看向他的眼睛,向他剖白内心,“可是,我答应你,这一次绝对不会白白赔上性命,我一定活着回来见你。你、我、瞿昙子,还要结伴云游,我绝不会忘记。”
香孤寒的手终于还是放下了。
他沿着六欲顶找遍瀚海在每一个时空里的投影,终于从浩繁烟海中寻到了她留下的道标。于是他渡魂而来,想要将她带回。而当他终于飞渡六欲顶,俯瞰浩瀚虚空想要寻找两个宇宙的交点时,才知它一直都在那里。
那是瀚海之主于原初之时,所得到的一滴眼泪。
他穿过那交点,来到乐韶歌的面前。
他知道当那眼泪滴落时——当她于一切时空中望向他的第一眼和最后一眼时,她心中所涌动的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而此刻,他也终于确定,乐韶歌给他的,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她已坦然将那记忆翻过。年少时的一切于她而言,已别无他意了。
于是他放下了手,说,“……既如此,那便去吧。”他依旧会竭尽全力助她平安归来,“但,待你归来,我未必还愿同你一道云游。”
这一次,他绝不会留在原地继续等她了。
她便也微笑起来,“嗯,我明白。”
香阵将散,香孤寒于是返身,还魂离去。
香孤寒睁开了眼睛。
与常人所想不同,六欲顶并不是如苏迷卢山一般肉眼可寻的高耸天柱。
事实上,它甚至无需“寻找”。在进入瀚海的那一刻,它便已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所谓“六欲”,就是他们失去五感时所见之内心。而所谓六欲顶,便是于此幻境之中放旷自我,穷达欲求之巅才能洞见的境界。
只不过世间修士于“心魔”一途所寻求的无不是看破与解脱,故而纵然置身六欲境中,也依旧视而不见罢了。
香孤寒魂魄归体,自冥想中苏醒过来时,依旧立足在他踏入瀚海时所在之处。
四周景物未变,唯有他的内心飘摇无依,痛苦怅然。
“喂,醒了就回句话啊!本姑娘见你昏死在荒郊野外的,好心替你护法大半天,你醒过来,竟连个谢字都欠奉,你懂不懂江湖规矩啊!”
那嗓音脆甜而语调粗鲁的声音灌入耳中,却似乎过了很久才触动知觉。
他茫然扭头看过去,却见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或者不该叫做小姑娘,她的肉身分明是灵珠拟形而成,年龄显是虚设的。一双金绿色的妖瞳子,嚣张恣意中竟又透着些阅历深沉,矛盾得很。
是阿韶在卵中宇宙里所收的徒弟,香孤寒想。依稀记得,她是要去人间游历的。
人间吗……
当香阵最终消失在乐韶歌的面前,她所一直在寻找着的瀚海真正的出口,便也随之显现了。当她踏足前去时,眼前霎时便是一边苍茫的空白。
第85章
不知过了多久, 乐韶歌缓缓恢复意识。
她感到虚弱和昏沉。四周幽深冰冷,耳中似是空旷却又灌满了声音。那声音无边无际,无休无止,就像是一片海。她甚至听到了海中远远传来的鲸歌。
她试图睁开眼睛, 但苏醒似乎并非如此轻易的事。
——她几乎感知不到自己的肉身, 就连意识也如在万里冰封之中, 微弱且迟钝。
她需要休养……她昏昏沉沉想。
此地意象与她识海相近, 很是适合疗养。然而此处的海又过于幽冷、寂静了, 她不喜欢。
于是她轻轻吟起鲸歌, 唤远方的海客前来, 请它们捎她去不那么寒冷的地方。
而后, 她听到了冰面破裂的声音。
昏暗的幽冥深海中央, 似是落下了一缕光。那缕光缓缓的靠近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光如萤火虫般停落在她的面前。
不是她所呼唤的海客, 她想,那携着光的“东西”身上有更温热的生机——是人类。是海上的渔民吗?若能得渔民相助, 也很好。
那人似是向她伸出了手, 那手却并未碰触到她。
他们之间似是被无形的屏蔽阻隔了。
那屏蔽剔透冰寒,从六面包裹着她,就像……就像是,一具冰做的棺椁。
棺椁?
意识一点点苏醒过了,乐韶歌恍然想到了什么。她试图开口提醒那人,然而稍一凝气,便觉丹田处经脉破碎,霎时间气力不继、剧痛难当。几乎立刻便再度昏死过去。
棺椁之外那人犹然不知危险逼近,怔愣的看了乐韶歌一阵, 待耳中传声石里响起同伴的询问声,才遵循指使拉了拉腰上绳索。
他取来网钩,绕着冰棺缠了几圈,正待绑紧时,传音石中忽的传来几声惨叫。
“雷……是雷,不,是龙!快起飞……”
叫声未绝,便听冰面轰然破碎,五六个修士连同毁坏的飞行法器一道坠入深海之中。海面上电光与雷鸣声一同钻入水中,游走间便化作七八条鳞爪嶙峋的冰龙,张开巨口向他们扑去。那些修士初时还想抵抗,然而片刻间便被冲得七零八落,避水诀都维持不住。
正试图将棺椁缚住的那人有些惊,丢下网钩,正要去帮忙,便有个年长的修士狼狈的出声提醒,“别过来,没用!来不及准备了,你快些夺舍——棺材里那女人才能救我们!”
那人这才明白过来,手忙脚乱的试图开启冰棺。
所幸,那棺盖比他预想中更容易开启些。几乎是略拍了拍便自动打开了一般。
那人看着冰棺内宛如睡中的美丽面容,稍有些不知该如何下手。然而同伴们局势危急,已由不得他踟躇退缩。他一咬牙,发动法器,侵入了乐韶歌的识海中。
传说中极地寒冰是疗伤圣品。只要不死,在冰里修养数载,不论怎样的濒死重伤都能缓慢恢复。就算是死了,也能不断修复尸身上的伤痕。不过,把尸身修复得再完美又如何?这世上并没有起死回生的灵药。纵然修复得完美如初,也不过是造出个可供夺舍的绝佳容器罢了。
而这冰棺里的人无疑是死了,并且死去已有七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