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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叨扰了,不知在下是否能坐在这里?”
    瑟瑟顺着声音看过去,陡觉头皮一阵发麻。
    来人约莫十八九岁,穿一身墨蓝白霏织丝锦衣,长身玉立,剑眉星目,宛若长在嘈杂尘世里的一株仙芝玉草,皎洁飘逸,不染尘埃。
    还未等沈昭开口,瑟瑟立即道:“不行,你去别处……”她视线游移,见刚才还空着的几张桌子不知何时已坐满了人,观遍周围,只有他们这里还空着一张坐席。
    沈昭漆黑的瞳眸里漾过意味不明的幽邃笑意,优雅从容地抬了抬袖,道:“阁下请便。”
    那人倒真不客气,立即弯身坐下。
    “这战鼓擂得甚好,倒真有几分大战在即的肃杀之感。”他说话时一双眼睛总盯着沈昭。
    沈昭拨弄着瑟瑟刚给他剥的榛子,随口道:“是呀,所以此处的看客格外多。”
    两人不咸不淡地寒暄了几句,话七拐八拐,不知怎得,竟拐到了大秦与南楚的战事上,那人凝着幕布上的皮影,道:“众所周知,秦强楚弱,可两国缠斗数年,却总也分不出胜负。依我看,是大秦阵前无良将之故。若是当年那骁勇善战的‘玉剑将军’宋玉还活着,也不至于是如今的境况。”
    沈昭的脸色立即变了。
    瑟瑟忙冲那人道:“看戏就好,休要议论朝政。”
    那人却一脸清淡笑意:“温姑娘也太小心了些,这又不是在长安。”
    瑟瑟狠瞪他,察觉到沈昭投过来的视线,忙收起凶狠,换了一副纯良无害的温婉神情,缓慢道:“虽不在长安,可也是在大秦境内,像这种陈年旧案,还是莫提了吧,省得被有心人听去,反招来祸端。”
    那人缄然片刻,脸上浮掠起几分落寞伤慨之意,叹道:“是呀,都是陈年旧案了,当事人皆已伏诛,也不会有人关心真相到底如何。”
    他看似退让了,但话里却暗藏锋芒,别有意味。
    瑟瑟的一颗心总为沈昭提着,生怕这不长眼的给沈昭招来什么麻烦,当即挽上沈昭的胳膊,温声道:“我看这戏也没什么好看的,咱们走吧,去外面逛一逛。”
    沈昭却坐得纹丝不动,目光微邈,投向他手中的折扇上。
    那是极普通的竹骨折扇,可扇尾垂下的坠子却不普通。
    弯月形的白玉坠儿,质地通透莹润,用红绳拴着,如一尾灵动的鱼儿,随着轻轻摇晃的扇子而四下游曳。
    这样的玉坠瑟瑟自小到大见过无数次,是被沈昭贴身收着,十分爱重的珍宝,跟这个一模一样。
    那是沈昭的生母宋贵妃留给他的遗物,据说,是宋家的家传之物。
    台上鼓乐声悠扬,唱词咿呀婉转,连缀成曲,引来一波接一波的叫好。可偏他们这里犹如深潭寒窖,安静至极,似乎与那热闹之处成了两片天地。
    沉默许久,沈昭突然问:“这玉坠是你的吗?”
    那人摇头。
    沈昭道:“那就让玉坠的主人来见我。”
    那人哀戚戚地摇了摇头,道:“他来不了,只能由我代劳。”
    沈昭又沉默了,眉宇微蹙,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瑟瑟有些担心,生怕他跟宋家的事再扯上什么关系,遗祸无穷,便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阿昭……”
    只叫了一声,沈昭就朝她摆手。
    他看向那个人,缓缓道:“长安城西有一家如意坊,每逢月中生意便格外好。”
    那人收敛哀色,冲着沈昭郑重地点了点头,收起折扇,起身告辞。
    临走时,没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瑟瑟,果然见她恼怒凶狠地紧瞪着自己的背影,好像恨不得上来将他一刀捅死,不禁悠然一笑,只觉得万分有趣。
    待他走后,周围那几桌的人亦同时起身,结账离去。
    瑟瑟到如今才品出些味儿来。
    这些占着坐席的人分明跟那人是一伙儿的,故意把座占满了,好让那人可以堂而皇之来跟他们拼桌。
    卑鄙,简直太卑鄙了。
    瑟瑟拉扯着正敛眉沉思、似是有无尽心事的沈昭,附在他耳边悄声道:“阿昭,我娘说……皇帝陛下龙体抱恙,怕是没多少……”她一顿,觉得这样说下去有些大不敬,忙略过,接着道:“这节骨眼,你得小心,不能让宋家旧案拖累你,顺利继位才是要紧。”
    沈昭闻言,唇角噙起几分幽淡笑意,抬手覆住瑟瑟的手背,问:“你知道他是谁,之前见过他吗?”
    瑟瑟当然知道,这讨厌鬼阴魂不散,简直烦死人了。
    可她面上一派纯净清澈的茫然,摇了摇头。
    沈昭眸光幽深,凝着她,道:“大秦与南楚缠斗多年,胜负难分,除了因为我大秦阵前无良将,还因南楚有武安侯徐广漠坐镇。武安侯文韬武略,德高望重,是南楚朝中难得的清流正臣。他膝下唯有一子,名叫徐长林,官拜南楚散骑常侍中护军,楚人尊称他为长林君。”
    瑟瑟脸上沉静,心里翻江倒海。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啊!这到底是人,还是修炼千年的山中老妖?!
    沈昭望着瑟瑟,目中柔光温隽,连声音都似潺湲春水汩汩流过,和婉动听:“徐长林是这次出使大秦的南楚副使。他一路跟着你从长安到驿馆,又从驿馆一路跟着我们来了西河镇,这四周都是我带出来的禁卫,你以为没有我的首肯,他能靠近我们吗?”
    沈昭眼睛里雪光冷澈,紧紧盯着瑟瑟:“他一直跟着你,还知道你是温姑娘,到现在你还敢跟我说你不知道他是谁,你不认识?”
    瑟瑟只觉一阵凉风飕飕地顺着后脊背上窜,身体僵直,快要不会动弹了。
    第5章 春情
    台上正流畅演绎着兵临城下、乱世烽火的大戏,辗转几回,终于到了曲终,一声休战锣,各路英雄纷纷退场,只剩那沙哑沧桑的嗓音,正和着单调鼓音落寞地唱着悲凉陈词。
    “十载倏忽过,大梦一场,忍把戎马作年华……”
    低徊的曲音飘过来,把瑟瑟的脑子都给搅乱了,她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在沈昭颇具威慑力的逼视下,低头绞着手帕,嗡嗡道:“我娘不让告诉你……”
    沈昭听罢,眉梢轻翘了翘。
    这倒跟他预料得差不多。
    徐长林知道瑟瑟出门,又能紧跟上她,极有可能是守在兰陵公主府外的。他对宋家旧案那么关心,而这普天下,除了父皇,怕是只有权倾朝野的长公主能管且敢管这旧案了。
    但沈昭面上未露半分,只故作狐疑地盯着瑟瑟,慢悠悠道:“哦,又把姑姑推出来了,人家跟的可是你。”
    “我怎么知道他这么阴魂不散!”瑟瑟苦闷道:“我娘是什么人啊,她推拒出去的事,哪那么容易改变心意。徐长林吃了几回闭门羹,兴许是急了,就把我给绑了,以我要挟我娘,要求见她。”
    “什么?他绑了你!”沈昭的音调陡然拔高,蕴满怒意。
    被他这么一吼,瑟瑟猛地清醒过来,敛袖在身前,满含顾虑地偷觑了一眼沈昭的神色,低声道:“我娘不让说。”
    沈昭倒也不明着逼,只清清淡淡地说:“姑姑不让说是一回事,可我是你未来的夫君,若是连这种事都瞒着我,怎么也说不过去吧。除非是你心里有鬼。”
    瑟瑟霍得抬头,秀眸中水波微漾,似有层层涟漪散开,透出些许急色:“我心里有什么鬼啊,这本来就跟我没什么关系,纯粹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我巴不得自己从来没见过他呢。”
    旁的先不论,沈昭凉凉睨了她一眼:“你要是老老实实在家里,徐长林能冲进公主府里绑你?”
    不愧是沈昭,一句话就把瑟瑟的老底揭了。
    她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后脑勺,说:“这不是闷得慌嘛,寻思出去逛逛……”
    沈昭只觉胸前怒气翻涌,想要发作,可看瑟瑟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又觉心疼,缄默了许久,终究是怜惜和担忧占了上风,握住瑟瑟的手,温声问:“他有没有伤到你?”
    瑟瑟摇头:“这徐长林还算是个君子,绑我的人都是他麾下那会些武艺的姑娘,没让男子近我的身。”
    沈昭神色稍有缓和,以带了几分诱哄之意的柔隽声调道:“那后来发生了什么?”
    瑟瑟轻叹了口气。
    再不能说,也说到这份上了,若是继续藏着掖着,真要把沈昭的疑心病激出来了。
    她捧起茶瓯抿了一口,道:“他以我做要挟,我娘不得已见了他一面,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徐长林就不再纠缠了。可我没想到,他明面儿上不纠缠,却暗自守在公主府外,也不知是打的什么算盘。”
    沈昭额间皱起几道褶痕,也似是不解,沉思了片刻,蓦然舒开眉宇,起身道:“咱们回去吧。”
    茶寮里的皮影戏已落幕,应当是场好戏,观者面上皆有意犹未尽的之色,仔细辨之,似是还带了些许的怅惘凄婉。
    也对,这本不是什么才子佳人旖情脉脉的戏码,演绎的是乱世烽烟,刀刀见血,能引出人心里的几分悲怆,才真正算是一出好戏。
    沈昭扶着瑟瑟上了马车,循着来路离开,直奔长安。
    瑟瑟的心情不是很美妙。
    婚没逃成,还被当事人给抓了个正着,想着出来玩玩,结果被人把话全套干净了。
    唉,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就是。
    沈昭眼瞧着瑟瑟一路长吁短叹,恹恹寡欢的模样,想引她多说几句话,见马车驶出了西河镇,镇门两侧的石瑞兽越来越远,稍一思忖,道:“你知道吗?南楚使团眼下就歇在西河镇。”
    瑟瑟有些茫然:“不是说快要到长安了吗……”
    她一顿,突然意识到徐长林身为南楚副使,早在几天前就已经秘密进入长安去求见她的母亲兰陵长公主了,照此推算,按照正常的行程,他们早就该到长安了,为何却耽搁在西河镇?
    沈昭见引起了她的兴致,不觉唇角微弯,道:“据说是南楚正使高士杰身体抱恙,恐君前失仪,故在此处稍加休整,择日再入京。”
    这就更奇怪了。
    南楚国力虽弱,但不至于朝中无人到这地步,要派个病秧子来出使大秦吧。
    瑟瑟琢磨了一番,看向沈昭,问:“真病还是假病啊?”
    正使高士杰是宋玉的旧将,副使徐长林又为宋家旧案在奔走筹谋,难保他们两个不是商量好了,一个装病领着使团徘徊在西京外,一个悄悄遣入长安暗中行事。
    沈昭却道:“我的探子来报,这位高学士是真的体虚气弱,身染沉疴,从南楚到大秦一路汤药不断,不像是假的。”
    “那都这样了,在家里好好歇着就是,还揽这种舟车劳顿的差事做什么?”
    沈昭目光微散,缓慢道:“或许是有放心不下的事吧。”
    瑟瑟熟悉他所有的表情,每当阿昭心里揣着事、难以纾解时,便是这么副如云深雾绕、难以捉摸的高冷寡绝面孔。
    她左思右想,直到听到马车外由静寂转至喧闹,料想已经进了长安城,才语重心长地道:“阿昭,我知道你聪明,主意大,认定了的事旁人也劝不动。但我还是想提醒你。”
    沈昭一怔,自遐思里走出来,目光温柔,一眨不眨地凝睇着瑟瑟,宛如等候垂训教导的小儒生,满面认真虔诚之色。
    眼见阿昭这么配合,瑟瑟难得从久久被压制的憋屈里找到了一丝丝作为姐姐的尊严。
    她故作深沉地轻咳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总挂念着宋家的旧案,毕竟那是你的母族,这也无可厚非。可是,时机不对啊。陛下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坏,岐王和晋王又都对储位虎视眈眈,他们身后各自都有强劲母族为凭靠,正等着挑你的错处好取而代之呢。那宋家就算是冤枉的,可到底是陛下亲自下的满门抄斩的旨意,这就是铁案。”
    “你若想翻案,那就等于是议父君之过,不管行事多么高明,总会招来一些是非。在这个节骨眼实在不妥。人都死了那么多年,晚一时早一时翻案又有什么差别?可对你却不一样。若你能顺利继位……”
    虽然车幔低垂,将车内与外面隔挡开,瑟瑟还是极为慎重地压低声音,凑到沈昭耳边道:“等你当了皇帝,一朝天子一朝臣,什么案子翻不得?何必非在这个时候给自己招惹事端。有什么还能比顺利继位更重要啊?”
    她说完了,想要退回来,却觉腰间一紧,被沈昭扣进了怀里。
    他轻抚着瑟瑟的背,声音里沾染了些许道不明的意味,但却显得很真诚,没有丝毫作伪之态:“不,有一件事比顺利继位更重要。”
    瑟瑟在他怀里眨眼,透出浓重的好奇。
    这一回沈昭倒是没有卖关子,垂眸凝着她,眼睛亮若星辰,浅淡笑开,道:“娶瑟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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