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理智告诉她, 自己分明亲眼看到对方死在面前, 可是直觉又促使她去确认那人是否还活在这世上, 更是确认世间是否还会有奇迹出现。
“青莞,我知道是你……你若不肯见我,那就应一声,好吗?”声嘶力竭、泪如雨下,身心俱疲之下, 姬丹拄着剑无力地单膝跪倒。
然而周围除了呼呼风声, 再无其它……
良久, 久到脸上的泪滴风干了痕迹,方闻暗处一声幽幽轻叹,随即一人自坡上一块小山丘后轻盈走出。
借着几点微弱星光, 姬丹终于在那一刻看清了对方的样貌。
“青莞, 真的是你!”话音未落, 她便被青莞先一步上前紧紧拥住。
两人抱作一团,失声痛哭。
本以为生离死别, 怎料上苍垂怜, 竟还有相逢之日……
待二人哭完了,青莞便将当日情形全部告诉了姬丹, 包括荆轲将秦舞阳支走后亲自为她疗伤,并将剩下的伤药和盘缠尽数留给她的事。
“你是说, 这一切都是荆轲事先谋划好的?”姬丹的声音微微颤抖, 一个既定事实在她脑海中呼之欲出。
青莞眼圈儿仍是红的, 一双眼睛也哭肿了:“主上一力促成‘螟蛉计划’,而为了做戏做全套,无论临淄阁还是我都将成为这个计划的牺牲品。荆轲作为执行者,根本无法忤逆主上,只能尽可能救一个算一个。我原本打算养好伤后偷偷去找您,可是荆轲再三警告我不可如此……”
“他说得对,你若来找我,很有可能行迹败露。只有大家都觉得你死在了那场围剿中,你才能彻底摆脱黄金台的桎梏,安然无恙地活下去……”姬丹说着,鼻腔忽然一酸,“荆轲怎么这么傻,明知我会怪他,甚至怨他恨他,却自始至终只字不提此事……他为别人费尽心力筹谋至此,却从未为自己去谋一线生机,寻一条活路……”
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滴落,这是姬丹第一次完完全全为了荆轲而落泪,不是在得知对方身死噩耗之时,而是在亲眼目睹青莞死而复生,亲身见证所有真相浮出水面之际。
然而荆轲终究是走了,任凭她如何内疚哭泣、如何追悔莫及,也回不来了。
青莞听从了荆轲的话,独自养好伤之后隐姓埋名,不久后与一名庄稼汉成婚,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如今已育有一子,一家三口日子虽不富裕却也和睦美满。
“那你脸上的疤……”姬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其实她第一眼就看到青莞脸上有一道狭长的疤痕,从左脸颧骨一直延伸到下巴附近,像是用刀子划的,看上去触目惊心。只不过青莞一开始没说,她也并未多问。
青莞摸了摸自己的左脸,淡淡道:“我自己划的。”
“为何?”话一出口,姬丹随即什么都明白了。
隐姓埋名说来简单,黄金台的势力有多可怕她更是了解透彻,若想永绝后患,只能毁其容貌,让人无法辨认。
想到这里,姬丹颤颤巍巍伸出手,轻轻抚上青莞面颊上那道有些骇人的伤疤,哽咽着忍住泪:“疼吗……”
怎么可能不疼?!
划开皮肉、鲜血淋漓,那么清秀好看的容颜就这么被生生毁去,怎么会不痛?!
然而,青莞憨笑着摇了摇头:“不疼……真的不疼,一张脸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他待我极好,从不嫌我丑陋,事事以我为重……我很知足,真的。”
说到自己的丈夫,曾几何时讲话没个边际的黄毛丫头此时脸上亦露出几分羞赧与柔情。
看着对方脸上洋溢的幸福,姬丹本不欲提及樊於期之事,可一想到那毕竟是青莞深爱过的人,几经犹豫终还是全部道出。
青莞听了,神色果然黯淡了下去:“他居然就这么去了……我竟全然不知……”
到底是刻骨铭心地爱过、沦陷过,即使时至今日,过往种种早已化作曾经沧海、渺渺云烟,心底仍不免阵阵揪痛。
“你怪阿政吗?”姬丹不禁问了句。
青莞摇了摇头:“我不想怨怼于任何人,只是我原以为自己会成为他的劫,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局。天意如此,无可奈何……”
青莞也问了姬丹近几年的情况,姬丹只将这些年发生的种种草草说了一遍,只将自己弱症痊愈的经过详细说了,其余包括在秦宫那些糟心事则轻描淡写、数语带过。
“殿下既然过得好,为何还要出走?我说什么来着,这嬴政就是个王八羔子,殿下你都和他有孩子了,他还是那样斤斤计较……”一想到姬丹一辈子都搭在了那臭男人身上,还为他受了那么多委屈,青莞便心有不甘,气不打一处来,又思及天色已晚,欲请姬丹去自己家中小住一段时日,却被姬丹婉拒了。
如今青莞也有了一个家,而自己身份敏感,实在不应再去打扰她的生活了。
临别之际,姬丹将荆轲留给自己的那只银手镯送给了对方。
“镯子本不是男孩儿戴的东西,不过不打紧,你可以让工匠把它熔了再打成长命锁,就当作是我给孩子的见面礼。”
自即墨到咸阳,从齐国到秦国,这一路风尘仆仆又身无长物,她翻找了半天,也只找到这么一件像样的。
青莞欲推辞,姬丹却不由分说将镯子塞到她手心里:“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再说,这镯子代表荆轲对我的好,我自认配不上,若强留在身边,只怕会折煞了自己。今后我打算游历四方、锄奸扶弱,完成荆轲未了的心愿,以后怕是不得常见了,你就收下吧……你过得好,比什么都重要。”说完,转身翩然离去。
青莞伫立在原地,泪眼朦胧。
是啊,这一去,又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了。
·
荆轲刺秦,朝野震惊。
两个月后,秦国向燕国开战,不到一年,秦军便攻陷燕国数座重要城池,直逼王都蓟城。
燕赵边境。
随着“嗖嗖”的破空之声,几辆疾行的马车陡然一停,坐在车厢内的老汉险些跌出马车。
“怎么回事?!”不满地掀开门帘,然而眼前的一幕吓得他几乎魂飞魄散。
但见驾车的家丁身子一歪从马车上跌落,前胸后背插着好几支箭矢!而另外几辆马车上的家丁亦倒在了血泊中!
“杀人了……杀人了……”老汉嘴唇颤抖着,极度的惊惧使得他全身哆哆嗦嗦。
此时,一把大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贼寇头目不耐烦地扯掉自己的面巾,没好气道:“鬼嚎什么!识相的把财物和女人交出来,或许可以饶你不死。”
“各位好汉,只要不伤害我一家老小的性命,钱财什么的好商量!”老头子一家是蓟城的富户,如今眼看着战火就要烧到家门口了,于是决定举家逃往别国避一避战乱,谁知居然在半途遭遇流寇。他深知贼人凶残,只能寄希望于对方拿了钱能放过自己和家人。
“呸!你这老东西还配跟我们讨价还价?老子今天就是把你们一个个都杀了,你又能怎样?!”贼寇头目吐了口唾沫,一把将老汉掀翻在地。
与此同时后面一辆马车里传来女子的尖叫与哭喊,只见匪徒们从车内拖出两名年轻妇人,其中一人肚腹隆起,俨然是个孕妇,正是老汉的儿媳,另一个更年轻些的则是他的小女儿。
“放开她们!你们这群畜生!”老汉的儿子上前欲阻拦,却被贼寇们按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
老汉一看,慌忙跪地向贼寇头目磕头讨饶:“我儿媳身怀六甲,闺女也已许了人家了……您行行好,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们全家吧!”
那头目嗤笑道:“老子看上了你家的人,跟她们是不是孕妇、许没许人家有什么关系?”
“你们……你们……”老汉面色惨白,怔怔地指着对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贼寇头目二话不说一脚将他踹倒,紧接着径直走向那两名瑟瑟发抖的女子,一把揽过年纪更轻的大小姐,将大着肚子的妇人丢给手下那些匪徒:“她是你们的了,慢慢享用吧。其余男丁,一个不留!”
“畜生!我就是下去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小伙子艰难地抬起头,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与妹妹被贼人拖到一边,强行按倒在地,不禁目眦尽裂。
就在这一瞬,正骑在少女身上欲行不轨的贼寇头目忽然间往后仰倒,一只匕首插在他胸口的位置,插得很深且正中心窝!
紧接着几道剑影接连闪过,那几名正准备对孕妇施暴的匪寇亦在顷刻间被一剑封喉!
剩下控制着老汉和他儿子的几人惊愕不已地看着稳稳站在马车顶棚上、仿佛凭空出现的人影,一个个好似白日见鬼的表情:“何人…何人在此放肆?!”
那人戴着一副帷帽,半透明的白纱自帽檐一直悬垂到腰腹,恰好遮住了整张脸,闻言却一语不发,只是缓缓抬起手中长剑,剑锋直指那剩余的几名匪寇。
白纱遮面、手持长剑、身法诡谲、杀人无形……
其中一人突然反应过来,大惊失色:“你,你是蒙面侠士荆轲!”
·
荆轲刺秦之事已在中原各地广为流传,谁能料到一名刺客竟成为了百姓心中无可替代的英雄,当之无愧的传说。
比之更离奇的是在众多流传中,荆轲并没有死,有人说他当日虽行刺失败却凭着超凡身手得以全身而退,也有人说是秦王嬴政感念其忠义,所以放了他一码,甚至还有信誓旦旦地坚称自己见过荆轲本尊的,总之越传越离谱,越说越邪乎。
是夜。
蓟城东南三百里的一处秦军营地内,赵高披着一身风霜寒露入了军帐,将这几天明察暗访以及打听到的所见所闻报告给嬴政。
“死人尚且都能复活,这世间还有什么惊世骇俗之事值得这般大惊小怪?他荆轲是死是活又与寡人何干?难不成还能从地底下爬出来,再杀寡人一次?”烛灯下,身穿甲胄的嬴政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一个精巧的白玉发扣,漫不经心地听赵高汇报。
此番他假扮成一名低阶军官,混进王翦的辎重部队随大军一起远赴燕国,而此事也只有王翦、赵高等几个心腹近臣知道。
“奴才以为,斗升小民的愚昧妄言自是无足挂齿,可若是有心之人从中推波助澜,王上切不可掉以轻心。”
“你认为,这些传言都是有意为之?”
“此番伐燕,途经秦、赵、燕三国,而秦、赵境内百姓口口相传不过是荆轲英勇无畏的故事,虽有夸大,却并无太过离奇之处,而关于荆轲死而复生的传言则是到了燕地才兴起的。正值两国交战,恕奴才不得不多想几分。”
赵高的话成功提起了嬴政的兴致:“如此说来,编造流言之人是想借荆轲来鼓舞军民斗志……如此,当真是用心良苦!只可惜大厦将倾,燕国已是寡人囊中之物,这种伎俩早就无济于事了。”说着,又冷冷一笑:“他们连这种无稽之谈都用上了,看来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罢,寡人便如他们所愿,将这一滩浑水搅得更乱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