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又舔了舔牙齿,皮笑肉不笑道:“今个儿啊,你要是不把这钱给还上,可有的是苦头吃!”
话音刚落,杵在独眼矮子背后的几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各自上前一步,盯着他们,示威性地挥了挥拳头。
如意酒楼大门前争执声音不断,独眼矮子那伙人又似乎有心吸引百姓目光,特地将音量拔得极高,因此不断有过路行人围拢过来,场面一时变得纷乱吵闹。
只不过这里情况复杂,行人看了半晌,还是看得一头雾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谢双双忽微不可见地蹙起眉心。
若再与这些人纠缠下去,势必对如意酒楼的名声有影响。
她索性直接切入主题,问道:“他欠了你多少钱?”
“这个嘛……”
独眼矮子眼珠朝上,努力回想了一会儿,咧嘴嘿嘿笑道:“不多。也就那么、那么二百一十三两银子吧。大爷给你凑个整,两百二十两怎么样?”
谢双双被这人的无赖属性气得够呛,无语一瞬,转身看向黎九韶。
她思衬一瞬,方才开口,声音是平静的:“我问你,这钱是因为偷、抢、砸、赌这些下流勾当,才欠下来的吗?”
“不是。”
黎九韶咬牙说着,眉心紧皱,压抑着怒火别过头去。
那还勉勉强强。谢双双也不再与他说话,兀自偏过头,吩咐了殷烛一声:“殷烛,先去我帐上支二百一十三两银子过来。”
那独眼矮子没想到事情进行得这么顺利,眉毛一竖,怀疑道:“你替他还钱?”
“你不是来收债的吗?”谢双双盯着独眼矮子,冷淡地挑了挑眉。
“这不是废话!”
独眼矮子忿忿说完,见谢双双没有回答的意思,琢磨良久,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顿时一噎。
他心觉这小娘子不好惹,不由腹诽着移开视线,待看向不远处的黎九韶时,目光却骤然变得不屑,讥讽神色溢于言表。
等了半晌,还债的银子不多不少地送到手中,这群人便也不再纠缠。
为首的独眼矮子鼻孔朝天,对他们哼了一声之后,就大摇大摆地带人离开了。
见人群陆陆续续散去,谢双双揉了揉眉心,突然感觉有些疲惫。
她垂了眼眸,准备走回酒楼。
“你……”
黎九韶犹豫着出声,似乎想说话,却被她面无表情地打断。
“别多想,我可没替你还债。这钱算在你账上,自己慢慢还,等什么时候还清了再说。”
声音渐渐远去,谢双双一眼也没瞧他,径直迈过门槛走进了酒楼大堂。
她呼出一口气,正想回到柜台边喝口茶水润润嗓子,却听见熟悉的嬉笑声音:“双姐姐!”
阿梧回来了。
一个小人影开开心心地飞扑过来,谢双双蹲下|身子,柔柔一笑,低头点了点阿梧的鼻子,“去哪儿玩了这么久啊?”
“阿梧前面在街头那儿看人耍刀枪玩儿呢!”阿梧脸颊沾了点灰尘,撅起嘴巴道,“刚刚发现这里围了好多人,才回来的。”
见谢双双不说话,阿梧眨了眨眼睛,十分好奇地问:“双姐姐,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呀?”
谢双双正想摇摇头一笔带过,余光却瞧见朝这里走过来的绛色身影。
殷烛忧心忡忡,一贯清冷的眉眼不悦地蹙起,来到谢双双面前,低声道:“双娘,黎九韶这人原本便来历不明,现下还牵扯出了这种争端……是不是该问个明白?不然日后若再出现什么事情,可怎么是好?”
“嗯,我知道了。”谢双双思衬良久,抿着唇点了点头,“傍晚时候,等客人少些了,叫他过来谈谈。”
阿梧站在旁边,睁大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她们。
等殷烛走了,他才再次走上前,扯了扯谢双双的裙子,问:“双姐姐,是不是黎哥哥出了什么事情啊?”
这孩子聪明,凡事一点就通,瞒是瞒不住的。
谢双双无奈一笑,揉了揉阿梧的脑袋,佯装忧愁道:“是啊,怎么办呢?”
她堪堪说完,又回想起殷烛方才的话,心中也不禁浮起些微怀疑。
是啊……她一直都不知道黎九韶的真实身份。
第19章
“什么,你在红音坊有人?!”
殷烛不敢相信地倒吸一口冷气,瞪着黎九韶,简直要拍桌而起——红音坊那是什么地方?是青楼啊!黎九韶难道是从青楼里出来的?
如意酒楼里的伙计,就算不是出自官宦之家,那也是身世清清白白的小老百姓,哪里有和这种地方沾上关系的?!
谢双双也没想到自己竟然问出了这样一句话,呆滞半晌,默默扶额不作表态。
坐在另一边的黎九韶发现自己被误会,脸“唰”的黑了,粗声粗气道:“那是我妹妹!你们都在想什么?”
殷烛狐疑地坐下来,打量他一番:“你妹妹为什么会在青楼?”
听见这话,黎九韶顿了一顿,眼中闪过浓重的哀戚之色。
他当年在江湖上混迹之时,遭歹人有心暗算,身负重伤逃进傍山的一间小庙。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在这里无声无息死去,绝望之时,却遇见了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年龄不大,看起来十一二岁左右,脸上抹了泥土看不清长相,见他奄奄一息躺在杂草堆上,同情之下找来了水和果子,又到山间寻了些草药,才勉强让他在阎罗殿前拐了个弯回来。
他渐渐和小姑娘熟络起来,偶然随口问到她脸上的情况,小姑娘却说了一句:
“因为长得好看,所以才要用泥巴糊起来。美貌不一定是好事,尤其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你好蠢,难道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这话恰好戳中他的心结。
后来他认了小姑娘当妹妹,两个无家可归的人一路漂泊迁徙,来到了传闻中绥庆最繁荣的地方——绥京城。
谁知他们刚到绥京不久,身上所剩的银钱就被盗走,小姑娘又被绥京的繁华天景与软红十丈迷了心智,再加上渴望金银权势,竟生出了进红音坊的念头。
他虽不愿,然而自身却也仍在为谋生挣扎,无力阻止便只好任由她去。
小姑娘洗去易容,竟也是个小美人胚子,经严妈妈验视,她化名烟琅顺利进了红音坊,凭着一曲铃兰花舞,短时间内便在绥京城里扬起了名声。
可哪知风头正盛时期,却遭其他心生妒忌的姑娘下了毒,从此失了往日朝气,整日缠绵于病榻。
这毒若要驱,须得费时费力费银子。手下的姑娘不能赚钱,反倒还得倒贴银子供吃供喝,严妈妈怎么可能做这种赔钱买卖?正要撕了契纸将烟琅扔出去时,身为哥哥的他亲自上门,将银子的事情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
可是他一时间哪里拿得出这样数额的银钱?郁郁颓丧之时,不知从何处听闻风声的独眼矮子找上门来,以每月十两银子的利息将钱借了过来。
“再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黎九韶脸色灰败,眼神却是阴沉的。
殷烛面无表情地坐在木桌旁,谢双双瞥了殷烛一眼,知道她向来面冷心热,便也绷着脸点了点头。
后来的事情——闹市抢腰带、留在酒楼做工、后院与神秘人交谈……
黎九韶的经历实在坎坷得令人同情,她叹息了半天,还是觉得世事难料,命运造化弄人。
只是想着想着,她撑着下巴,却不由自主地神飞天外。
良久,谢双双拉回飘远的心思,斟酌着话语道:“烟琅,是叫这个名字罢。她还在红音坊吗?”
话刚出口,殷烛轻飘飘的眼风随即扫了过来——
你打的什么主意,我可知道得清清楚楚。不许去就是不许去。
黎九韶没有察觉到她们的异常,整个人如同被霜打的茄子,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是。”
谢双双几乎是立刻便看懂殷烛的眼神,只是存心装傻,眨了眨眼睛又转回头去。
她小心翼翼地顶风作案:“我去看看她?”
闻言,两道刀似的目光毫不犹豫“唰唰”扫过来,一道诧异,一道愠怒。
“你想干什么?”黎九韶皱眉看着她,目光是明显的怀疑。
谢双双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抿唇道:“烟琅身世凄苦,现下又遭了这种事情,我想去看看她。”
“不行,双娘。”殷烛眉心紧蹙,眼神警示地盯着她,特地在“双娘”两个字上咬音重了些。
她也明白殷烛的意思——
身为当朝太子妃,怎么能去青楼这种地方?若是届时被人认出……
谢双双咬了咬唇,还是眼巴巴地抓住殷烛的手:“好殷烛……我就去看看嘛,别的什么都不做。”
她说完,垂下眼眸,又微不可见地瞄了殷烛一眼,有些恹然——
再说了,烟琅的遭遇真的很可怜啊,如果能帮她做些什么,也是好的。
殷烛最受不了她这副模样的恳求,只好带着无奈的愠怒轻哼一声,不再理会她,起身往侧门去收拾空置的酒坛了。
谢双双转回头,对上黎九韶探究的目光,轻咳一声。
“嗯,没事了。”她故作平静地抬起手,“我现在就有空……如果可以的话,你带路?”
待黎九韶翻着白眼站起身,转身往大门走去,她才从长凳上跳起来,在原地开开心心地蹦了两下——
从前便听说红音坊的名声,只是碍着身份与哥哥的严厉阻拦不能前去,现下正好去红音坊探望烟琅姑娘,也顺便算是了了自己的一个心愿。
***
红音坊,后门。
“为什么不走正门啊?”谢双双盯着眼前饱经风霜摇摇欲坠的木门,有些不解。
黎九韶面无表情:“没有为什么。”
莫名其妙。
谢双双腹诽一声,上前抬手叩了叩门。
木门在她的力道下夸张地前后晃悠了两下,顿时将她看得和这木门一样心惊胆战,生怕一个不稳就仰面砸下来。
索性门轴还算牢固,摆动几下便停了动静。
“吱呀——”
门后面露出一张满是褶皱的老脸,那老人佝偻着腰,目光森森地看了他们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