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吧。”谢瑾应道,等门被自外朝里推开,屋内明显暗了一分时,她才抬起头,捏捏鼻梁看过去。
鲁妈的脸色不太好,带着明显的愤愤不平。
鲁妈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谢瑾不由好奇,“怎么了?”
鲁妈道,“袁太太来了。”
谢瑾疑惑问道,“元太太?敏珍的母亲?”
这几日元敏珍每日与她聊天,除了对外面情况避而不谈之外,没听说有什么其他事情发生。她实在想不出元太太来这里会有什么事。
鲁妈顿了顿,“不是元小姐的母亲。是袁先生离婚的太太,郑小姐。”
谢瑾恍然大悟,随即脸色微沉。她可还没忘记郑文香勾结别人陷害自己的事情,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但是午夜梦回偶尔想起那时,她仍是冷汗津津,心有余悸。
“她不是离开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鲁妈交叠在腹部的手指紧了紧,“大小姐说,郑小姐进了家报社,现在是里面的记者。因为家室的缘故,采访到了很多人接触不到的人物,一跃成了业内的名人。”
“所以她这次是看准了外界的势头,打算来采访我?”谢瑾猜测。
鲁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点头,“大小姐是这么说的。”
看到谢瑾蹙起眉头,脸色不虞,鲁妈又接着开口,“大小姐还说,太太若是不想见,她就出去将人打发了。但是凭着她对郑小姐的了解,对方不会这么轻易放弃,打发了这次,还会有下次……”
“确实如此。”
谢瑾认同秦宏淑的说辞,不由沉下心暗暗思索。
屋内顿时静下来,窗外的寒风吹过,能听到树枝打在墙壁上,枝杈断裂的噼啪声。
鲁妈等了片刻,忍不住开口提醒,“太太……”
“你去问她,是以什么身份来的。”谢瑾抬起头,用钢笔的尾端敲敲桌面,沉吟道,“若是记者身份,就说我暂时不接受采访请她离开;若是其他身份,就让她把采访的东西留在外面再进来。”
“是,太太。”鲁妈脸色微霁,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谢瑾叫住她,,“切记注意言辞,不要与他们起冲突。”
“我知道了,太太。”
等鲁妈离开,谢瑾起身去换了件衣服。换好衣服下楼,就见郑文香坐在沙发上喝咖啡。她穿了件格子外套,头上戴着同款的无沿软呢帽,坐姿笔直,瞧着比以前更加精神盎然。
似是听到了脚步声,她回过头看过来,然后笑着慢慢站起身,几步走到谢瑾面前,脱下手套伸出右手,“三太太,很高兴见到你。”
谢瑾微微低头看着伸过来的手掌,没有说话。
郑文香也不恼,慢慢收回手,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看来三太太并不高兴看到我。”
谢瑾点点头,认真的道,“确实。”
郑文香被谢瑾的回答噎了一下,脸色跟着僵了僵,很快又恢复了微笑的模样,“我就是来看望下老朋友,关心下你如今的生活,三太太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我不觉得我们还是朋友。”谢瑾打断她的话,唇角带着些许冷意,“郑小姐莫非是忘了,当初你对我所做得事情?如果真的忘记了,我不介意让你再重温一遍,或者,让你也尝尝我当时受到的折磨,如何?”
“那可真是一段让人记忆深刻的往事。”
郑文香脸色渐渐沉下来,她目光阴沉的盯着谢瑾,“三太太知道现在我是干什么的吧?”
“记录事实真相,如实反应看到听到的一切并将之呈现在大众面前,这才是记者要做的,应该做的。而不是拿着这个职位的便利去威胁恐吓别人。”谢瑾冷笑,轻蔑的看着郑文香,仿佛再看令人厌烦的东西。
郑文香再也维持不了刚才的风度,她气的颤抖起来,手指哆哆嗦嗦指着谢瑾,“你,你就不怕我……”
谢瑾反手打掉她伸过来的手指,“虱子多了不怕痒,债务多了不愁人。你应该听到外界对我的风评了吧?”她嗤笑一声,“已经有那么多报社骂我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何必过来多此一举?”
“难道指望我夸一夸你?”
郑文香被逼的狼狈不堪,节节后退。她涨红了脸,她怨恨的瞪着谢瑾,抓起放在桌上的包迅速离开。
看着郑文香几乎落荒而逃的背影,谢瑾露出个胜利的微笑。
“啪啪啪。”
身后有巴掌声响起来,谢瑾回头,就看到秦宏淑慢慢从楼梯走下来。
秦宏淑走到谢瑾身边,拍拍谢瑾的肩膀,满意的点头,“不错啊,嘴皮子挺利索的,我估计她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大姐。”谢瑾喊了一声,脸色微微发红。
秦宏淑看出谢瑾的不好意思,笑着转移话题,“唉,你这么说她,就不怕她回去真的乱写一通?”
谢瑾撇撇嘴,“我估计她早就写好了稿子,甚至已经发布了出来。之所以跑来这一趟,不过是想来看我的笑话罢了。”
谢瑾猜测的没错,郑文香确实已经写好了稿子,并且已经在今日的报纸上刊印了出来。
茗月轩东临的窗口,沈东胜静静坐在那里,手里捏着份报纸看得认真。报纸上正是郑文香所写的那份报道,内容极尽祥实,像是亲眼所见,将谢瑾描绘成一个为了勾引秦宏源,不惜花大价钱追捧戏子,然后在嫁给秦宏源之后,还与戏子藕断丝连的无耻妇人。
虽说这个时代,对女子的宽容度已经开始逐渐增加,但是并不代表他们可以完全接受这种行为。
尤其是,在嫁人后还藕断丝连,当真引起群人公愤。
前几天的事情,再加上这一篇报道,简直就像是烈火上浇油,引起轩然大波,谢瑾在顷刻之间,成为了众矢之的。
沈东胜看完这篇报道,猛然从座位上站起来,瞪着桌上摊开的报纸,身侧的拳头紧紧攥起来。
旁边热烈谈论的人都吓了一跳,眼神不善的看过来,待看到他面前的报纸,都了然的点点头,不再关注于他,只有跑堂的跑过来,担忧的看着桌上的茶盏,“沈先生您没事吧?”
沈东胜这才反应过来,看看周围的环境,脸上的表情一松,摇摇头道,“我没事,就是太气愤了。”
跑堂点头附和,“是啊是啊,确实挺气人的,真没想到,秦三太太竟然是这样的人……”
听着跑堂的评论,他心中一阵烦闷,从怀里掏出两张法币丢在桌上,“突然想起来还有事,这是茶钱。”
然后匆匆离开。
跑堂看着沈东胜离开的背影,小声嘟囔着,“连沈先生这么温和的人都气成这样……”
然后收拾起桌上的茶钱和茶具,摇着头离开。
出了茗月轩的大门,沈东胜叹了口气,垂着头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路上行人稀少,皆是步履匆匆,他脚步缓慢,很是引人注意。行了两步,便有人挡在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来人身材颀长,穿着一身挺括的靛蓝西装,头顶帽沿压的极低,看不清面容。他伸出胳膊拦在沈东胜面前,压着嗓音,“沈老板,我们家主人想要见您,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吧。”
语气坚决不容拒绝。
沈东胜闻言警惕看向来人,“你们家主人是谁?”
“沈老板上了车就知道了。”来人不肯告知,只是朝着不远处的车辆抬了抬下巴。
沈东胜侧了侧头,想要看清对方的容貌。对方早就猜到他的举动,但却没有闪躲,甚至微微扬起头,露出帽子下面的眼睛。一双狭长双眸冷若寒潭,没有丝毫表情,只有见过死亡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睛。
沈东胜心中一惊,脚下便跟着倒退两步,见对方跟着逼近,如同捕捉兔子的猎鹰一般紧盯着他不放,不由挣扎起来,眼睛瞄向茗月轩的方向,张口就要呼喊,“救命……”
却见眼前黑影闪过,他的脖子后面一疼,声音便卡在了嗓子眼,整个人直接往地上扑去。
*
沈东胜醒来后才发现自己已经上了车,正仰着头瘫在后座上。他急急忙忙爬起来,手指碰到衣服的布料,才发现后座已经坐了人。那人用帽子遮着脸闭目养神,上身靠着椅背,双手交叉拢在腹部,胸膛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他总觉得这人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到过,见对方一动不动,便朝后退了退,警惕观察车内的环境。
前面的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上都没人,透过玻璃能看到外面被围起来的院墙,他应该是被带到了某个院子里,想要逃走恐怕是很难。他收回目光,开始观察车内的一切,车内十分整洁,闻不见丝毫刺鼻味儿,后座似乎是改装过得,宽敞的能伸直双腿,跟他平时坐的汽车不太一样。身下的坐垫也十分舒适,如若不是身处陌生地界,他真的很想像旁边的人一样,靠着椅背休息片刻。
想到旁边的人,他不由把目光又转了过去。
本来以为对方仍会闭目养神,不想这次却有了动作。
那人长长吐了口气,伸直曲着的腿调整了下坐姿,缓缓拿下脸上的帽子,露出一双温和的眼眸。
看到面容,沈东胜顿时觉得原本舒适的座椅像是长满了钉子,坐着十分的不舒服。他略微欠身,想要站起来,但是汽车的顶就那么高,即便是再站也不可能像外面那样。
他只好离开座椅弓着身子,战战兢兢如临深渊,“秦,秦三爷。”
“沈老板,好久不见,最近过得怎么样?”秦宏源将帽子收至胸前,轻缓的点点头回应他的惊讶。
沈东胜道,“多谢您记挂着,勉强能糊口度日。”
“沈老板替元家的商会挣了那么多钱,勉强糊口是不是过谦了。”秦宏源深深看了沈东胜一眼,脸上没有多余变化,只是说出的话却让沈东胜额头不断流出冷汗。
自从城内势力清洗,他就从监牢里出来了,说起来,秦三爷还算他的救命恩人。出来后他不想继续经营锦绣坊,恰好元家老太太想要邀请秦三太太入会的事情提醒了他,于是他便找个机会进了商会。
本来是想着背靠大树好乘凉,随意能糊口便可,谁料元老太太听说了他的过往十分感兴趣,直接委以重任。
他经历过绝望,更加懂得感恩。
元老太太敢用他,他便实心实意为商会做事。既然想要拓宽销路,洋人这块便隐藏着巨大的利润。他把以前藏在心里未曾实施的刺绣想法付诸实践,直接换来巨大的胜利。
只是没想到,收益与风险共存。
商会获利的同时,也引来了多方觊觎,连带着他和家人也卷入了这场漩涡。
想到这里,他不由收敛表情,沉默的垂下头,“不管三爷信不信,我都要说一句,我做这些,并不是为了钱。”
秦宏源仍旧面无表情,“不是为了钱?”
“是的,不是为了钱。”沈东胜艰难的开口,他想起煎熬的牢狱生活,想起出来后居住的地方以及他太太被风霜打过的脸庞和女儿带着苦涩的笑容,脸上的表情渐渐沉重,“为了活下去。”
“我以前为了钱做过很多坏事,引诱别人陷入绝境,逼迫他们去偷去抢卖儿馀女,这些都是我的罪,所以沦落到牢狱并不无辜。可是我的妻儿是无辜的,我做了什么,都不希望报应在他们身上。”沈东胜看向窗外,残叶在寒风的裹挟下被抛向空中,随风飞舞,“所以,我得让他们活下去。”
“我知道三爷找我是为了什么,我也很想帮您和三太太。但是,”沈东胜头垂的低低的,像是被风雨打弯了腰的果实,攥起来的手掌撑着膝盖,将腰弯的几乎打个对折,语气沉重而又悲凉,“秦三爷,对不起,我不能……”
车内的气氛顿时静下来,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呵……”
良久,秦宏源轻笑出声,他也不多说什么,将帽子重新戴回头上,伸手打开车门。
冷风灌进来,沈东胜忍不住打个寒颤。
他听见耳边响起秦宏源略带冷冽的声音,“既然沈老板不肯给我这个面子,那下来喝杯茶总可以吧。”
该来的总是会来。
既然选择了妻儿,他便早就想好了要豁出自己的性命。
早就知道会这样,可是真正来临的时候,还是让他呼吸困难。沈东胜闭上眼,长长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来,再睁开眼睛时,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沉重和绝望,反而带上了平和的笑容。
“被秦三爷邀请,荣幸之至。”
擎霆靠在窗边,看着堂屋门帘放下,发出“啪”的轻响,那是竹边的门帘打在门框上的声音。他抬起头望着天,看着空旷无垠的明亮天空,唇不由勾起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屋内传来模糊不清的谈话声,接着是瓷杯落在地上碎裂的声响,接着是一阵沉寂的悄然无声。
等到沉寂过去,便有压抑的哭声从屋里渐渐传出来。
远处华贵的酒店房间里,也响起了玻璃落地的声音,铺着羊毛地毯的走廊不停回响着怪异的腔调,“一群废物,废物,连老弱病残都看不住,要你们有什么用,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