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望连忙对玄玉韫和谢珠藏道:“殿下,谢姑娘,陛下让您二位起身呢。”
扈昭仪手中拿着半个剥好的橘子,见他们起了身,也只站起来微微欠身:“太子起得可有些太迟了。”
玄玉韫置若未闻,也没有动,只叩首道:“恳请父皇,留儿臣在身侧侍疾。”
三皇子局促不安地站起来:“二哥。”
扈昭仪看了他们一眼,将剥好的橘子放到宫女手中的托盘上,情真意切地对着眼前的重重帘幕道:“陛下,臣妾给您剥的橘子,您好歹赏脸吃两瓣吧。”
宫女手中的托盘,在一重一重的帷幕后转到一个又一个的宫侍手中,直至消失在众人的眼里。
扈昭仪拿帕子净了净手,对玄玉韫道:“太子,侍疾的事儿有三皇子在呢。三皇子可是天还没亮就起了身,从寅时末等到了卯时初。这般的诚心,你难道还不放心吗?”
谢珠藏都不用细想,就知道扈昭仪定是给三皇子递了消息,只是不知道,三皇子究竟是什么时候得知的。
玄玉韫没有说话。
扈昭仪吃瘪,将帕子扔到托盘里,将矛头直指谢珠藏:“昨日陛下召谢姑娘来劝慰太子,谢姑娘就是这么劝慰的?”
谢珠藏与玄玉韫并排跪着,不卑不亢地道:“娘娘,您又忘了吗?陛下与太子之事,是家事亦是国事,当由陛下定论,岂是臣女能置喙的?”
扈昭仪脸上没忍住露出了狰狞的神色。她在袖子里狠狠地攥紧自己的衣服,好不容易忍下一口气来:“本宫倒是不知,谢姑娘如此深明大义。”
“不过秉着宫规而行,当不得娘娘夸赞。”当抛开什么口不善言的羞耻之心后,谢珠藏的话直能把扈昭气得七窍生烟。就连一旁木讷地站着的三皇子,都忍不住看了谢珠藏一眼。
就在此时,那重重帷幕被撩了开来。一把雕龙刻凤的椅子,不疾不徐地被抬到了众人的面前,又在两重帷幕后堪堪停下。然而,那把椅子却是空的。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面对着那把空椅子,齐声迎贺。
“陛下口谕,命太子殿下归返文华殿,由三公辅佐,听九卿奏本。三皇子纯孝仁善,留养心殿侍疾。”跟在玄汉帝身边的宫侍,尖细的嗓音响彻了文华殿。
高望上前一步,伸手去扶玄玉韫:“太子殿下,大臣们都等在文华殿,您得起身了。”
玄玉韫神色凝重地对着那把龙椅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来。
尽管眼下这局面,确实是扈昭仪所期望的——留三皇子侍疾与玄汉帝亲近,而隔开玄汉帝与玄玉韫。
去文华殿理政,确实是太子该干的活计,扈昭仪没想着三皇子能越俎代庖。但,这可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差事。
但,扈昭仪又心有不甘,趁机再道:“陛下,民间都有冲喜一说。说是小辈婚事,能给长辈带来吉利。太子成婚不可仓促,您看,三皇子仁心仁德,他和娇娇的婚事一准儿能给您带来吉祥平安,让您龙体转安。”
三皇帝低下了头。扈昭仪却没看他,而是看向玄玉韫,胸有成竹地道:“您看,要不就趁着太子还在这儿,让太子领着赐婚的圣谕,交由太常寺去办?”
玄玉韫走出宫外的脚步一顿,但他只是站在原地。谢珠藏倒是将目光投向了那重重帷幕——她不知道玄汉帝如今身体状况到底如何,甚至都不知道这偌大的宫殿里,他究竟躺在那儿注视着这一切。
但谢珠藏知道,如果三皇子于此时跟扈玉娇成婚,一来会极大地促成三皇子纯孝的声名;二来无疑巩固了三皇子和扈家的联系;三来,这场婚事重要,恐怕会让刚代理政事的玄玉韫,先为此事操心。
然而,没过一会儿,宫闱深处又传来一声击磬。
谢珠藏的心一沉——玄汉帝这就是允了。
扈昭仪大喜,和三皇子立刻跪在了地上:“谢皇上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作者有话要说: 先寅时后卯时
——
第69章 危病重
陛下病中给三皇子和扈玉娇赐婚的消息, 乘着秋风吹遍了宫中的每一个角落。
玄玉韫代理政事的头一件事,就是命太常寺妥善安置三皇子和扈玉娇的大婚六礼。因为跟玄汉帝的身体健康搭上了关系,这六礼就霎时变得格外重要。让玄玉韫不得不将其他事暂且退后, 先把三皇子的大婚提上日程。
“姑娘, 您心里头也别难受。这冲喜,虽然是打着为长辈好的名头,但到底仓促了些。”槐嬷嬷怕谢珠藏心里头难受, 一面替她布膳, 一面安慰道:“这一辈子就这么一次的事儿,姑娘还是慎重些好。”
谢珠藏手中握着筷子, 没有动筷,而是问道:“韫哥哥呢?”
槐嬷嬷愣了一下:“松烟盯着文华殿的一日三餐呢,姑娘不用担心。”
谢珠藏抿了抿唇:“那就好。韫哥哥用膳前, 还是……会去养心殿吗?”
槐嬷嬷叹了口气:“是。老奴听说,殿下这几次连养心门都没进去。如今, 这养心殿也就只有扈昭仪和三皇子守着。便是赵婕妤,扈昭仪也会在院子里打发她。”
谢珠藏握紧了手中的筷子:“我先去养心殿。”
*
谢珠藏没用午膳, 先提着一碗赤豆百合茯苓粥去养心殿。她倒是畅通无阻地进了养心殿, 只是在扈昭仪那儿就被拦了下来。
扈昭仪手中也舀着一碗玉延安神粥, 看到谢珠藏, 也只斜睨她一眼:“谢姑娘, 本宫不是说陛下这儿有本宫和三皇子么?你怎么又来了?”
“臣女来给陛下问安, 还带了一碗赤豆百合茯苓粥来。”谢珠藏将食盒交给了一旁的高福。
高福连忙哈腰点头地接了,但下一刻, 扈昭仪就把自己手中的粥递了过来:“哟,本宫手里这碗粥还没递上去呢,高福公公怎么这么不讲究?陛下龙体欠安, 哪儿能一口气喝得下两碗粥。”
这一瞬,高福额上立刻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须太医来定。”谢珠藏目不斜视,声音很平静。
扈昭仪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先前谢珠藏呛她的话——什么“宫妃勿论国事,望您心中清明。”那不就是指着她的鼻尖骂么!
“这是常识,还需要太医来定?赵婕妤,你不就是因为知道这个常识,所以才不送自个儿端来的粥吗?”扈昭仪咽下气焰,将话头抛给一旁缄默坐着的赵婕妤。
赵婕妤开口道:“都递上去吧,太医让喝哪一碗,便喝哪一碗。”
高福想都没想,连忙让人把两盅粥都递了上去。扈昭仪冷冷地瞪了赵婕妤一眼,赵婕妤却只坐在椅子上,低眉垂眸,恭顺又疲惫。
没过一会儿,一只盛满粥的碗穿过重重帷幕,又被递了回来——正是谢珠藏递去的赤豆百合茯苓粥。
“哟。”扈昭仪终于正视了这碗粥一眼:“这里头的赤豆,红得可真有些刺眼啊。谢姑娘,你说是不是?”
谢珠藏没有答话,只双手接过粥,在帷幕前跪下来:“臣女谢陛下赏,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也能算成赏赐?”扈昭仪冷笑一声:“谢姑娘可真是,叫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扈昭仪还想再讥讽谢珠藏几句,就听恭贺万岁的声音,从帷幕中如浪一样一声声传过来。那把雕龙刻凤的椅子,再一次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扈昭仪和赵婕妤都跪了下来,却因为谢珠藏先跪着,只能跪在谢珠藏的身后。扈昭仪暗恨地看着谢珠藏的背影,也只能低着头,跟着众人齐贺:“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咳咳……平身。”这一次,却是玄汉帝苍然又疲怠的声音。
“陛下!”扈昭仪几乎是倏地抬起头来,惊喜不已地道:“您大好了吗!?”
他们中间隔着一层薄薄的帷幕,隐约可以看到玄汉帝削瘦的脸。高望在玄汉帝的示意下,命人微微地撩开帘幕。
谢珠藏依然低着头,她的目光看不见高坐龙椅的玄汉帝,却能看着玄汉帝身边人穿的鞋——都是靛青色的布鞋——这些都是宫侍所穿的鞋子。
那本该留在玄汉帝身边侍疾的三皇子呢?
“爱妃啊……”玄汉帝的声音缓缓地传来:“咳咳……后宫诸事,多……仰赖你啊……”
“陛下!”扈昭仪几乎是立刻就泪如雨下地道:“陛下,您保重龙体,臣妾才万事无忧呀。”
这时,一双绣着三爪蟒的棉鞋才闯入谢珠藏的视线——这是只有皇子才能穿的鞋。
谢珠藏心中一咯噔,几乎是立时就生出了一个念头——三皇子,并没有在玄汉帝身边贴身服侍。不然,他不可能来得那么晚。
“好,好,好。”玄汉帝欣慰地连说了三个好字:“养心殿有三郎,后宫有你……朕大可……”
“咳咳咳——”玄汉帝爆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陛下!”在玄汉帝咳嗽声止住的那一瞬间,扈昭仪就跟见了鬼一样惊声尖叫。人群顿时慌乱起来——玄汉帝拿帕子掩着嘴,唇边竟有血迹!这连声的剧烈咳嗽好像耗尽了玄汉帝的精气,他颓然地靠着椅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谢珠藏心中大骇。
“快!快把陛下抬回去!快召太医!”高望厉声吩咐道。
帷幕瞬间被放了下来,扈昭仪想往里冲,被人死死地拦了下来。
谢珠藏立刻跪在了地上,朝玄汉帝离开的方向用力地磕了三个头:“臣女留在这儿,也是给陛下添乱。臣女回宫去……吃斋念佛,只愿陛下龙体复健,万岁长寿。”
赵婕妤也跟着跪了下来,满脸泪痕地道:“妾也会去拜求诸路神佛,陛下有神仙保佑,一定不会有事的。”
扈昭仪好似茅塞顿开,哭着道:“陛下——陛下——苗郡有天师,妾这就去写信给哥哥,让他把天师请来!”
*
谢珠藏从养心殿的焦虑与混乱中脱身,随着步撵靠近毓庆宫,她心中的惊骇也一点一点地平复下来。
她起初还怀疑玄汉帝是装病。毕竟,她每次见扈昭仪,扈昭仪都在重重帷幕之后,没有近玄汉帝的身。
更何况,今日她得以于这混乱之中,窥见了重重帷幕背后发生的事——三皇子急匆匆地跟着龙椅往里走,却被脚步稳健的抬轿宫侍落在了后头。又有一个宫侍在三皇子身边耳语了几句,三皇子脚步略停,立刻跟着这宫侍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换言之,三皇子恐怕也没有近玄汉帝的身。
如果玄汉帝今日没有现身,那除了玄玉韫和玄汉帝的亲信,谁也未曾见过“病中”的玄汉帝。但是,今日玄汉帝在人前现身。他躯体的虚弱、唇边的咳血,一举推翻了谢珠藏之前的怀疑。
谢珠藏的心一下就被攥紧了——玄汉帝病弱,如果采纳扈昭仪的话,令镇南大将军护送天师入应天城——玄玉韫危矣!
“入墨!”谢珠藏还坐在步撵上,就立刻吩咐道:“你速去文华殿,请殿下晚膳时,务必回、回毓庆宫一趟!”
*
“阿藏,出什么事了?”玄玉韫风尘仆仆地赶来西殿,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
谢珠藏更来不及给他倒水,直接命人关了门就将今日发生的事娓娓道来。她一口气把玄汉帝的状况,以及三皇子可能没有近身随侍的猜测说完,忍不住喝了一口水。
谢珠藏喝罢,才紧接着道:“扈昭仪看到陛下病重,声称让镇南大将军带苗郡天师入宫。”
“天师!?”玄玉韫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脸上的镇定出现了一丝巨大的裂缝:“阿兄临终前那些群魔乱舞的牛鬼蛇神!?”
玄玉韫这句话,让谢珠藏如历当头棒喝——怀慜太子逝世时,就请了苗郡的天师。人人都说是靠着天师,让怀慜太子多活了十日。那时她怯怯,终日躲在昭敬皇后的坤宁宫里,只记得那些冶艳的衣摆终日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
谢珠藏并不知道天师究竟有没有用处,可听玄玉韫口中的意思,却是对此事极其排斥。但谢珠藏更担心的是:“陛下病重,镇南大将军……手握兵权,迎天师入应天城——韫哥哥,陛下会下旨吗?”
玄玉韫站着,没有直接接话,而是手中紧紧地攥着杯盏,道:“苗郡大捷、独女出嫁、奉迎天师——镇南大将军,有什么理由不来?”
“可扈玉娇与三皇子结亲,扈昭仪还妄想污蔑你。韫哥哥,你从郭家一案抽丝剥茧查到扈家身上,扈昭仪虽不知,可镇南大将军未必无知无觉。镇南大将军远在苗郡,尚能于应天城安插眼线。如果镇南大将军来……”
谢珠藏语气沉重,甚至说不完最后的一句话,就已因心惊而住了口。
仿佛是为了应和谢珠藏的话,松烟突然在外头禀告道:“殿下,高望公公好像带了圣旨来。”
谢珠藏和玄玉韫对视一眼,面色凝重,出门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南大将军镇安山越,是乃朕的肱股之臣。朕稍感小恙,思之甚笃。万望镇南大将军留驻人马,奉迎天师,回京述职。上承天赏,下睹女嫁,以慰朕心。”
高望收起圣旨,递到玄玉韫的手中:“殿下,就有劳您下达天听了。”
玄玉韫深深地看了高望一眼。然而,从这个老成的宫侍脸上,玄玉韫从来看不出不该有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