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皇城不禁宵夜,就连到了夜半仍能听见瓦子中传来的喧嚣,车如流水马如龙,繁而不杂。
金水河畔兴起的秋风将枯叶卷至一处庭院,旧城城西最大的一座别院,看似如哪家侯爵的府邸,实则是一座花楼,碧瓦朱檐,亭台楼阁一应俱全,雕梁画柱,精巧无比。
月下,醉酒的男子一副富家郎君打扮,探了探手将肩上显得极为突兀的枯叶拂走,转身一把楼住旁侧女子的纤腰,迷乱的眼神盯着,使得女子傅粉的脸上也随之呈现一抹微红,伸出小手轻轻推着,又装作无力推开的姿态羞低下头,欲拒还迎,挑起了男子的兴致,便想要进一步,已然忘了此处是庭院,旁边还有随从跟着。
亥时三刻,一阵凉风袭来,长廊下的栀子灯被卷灭一盏,只听见厮儿从另一头传来叫喊:“四娘出台献舞了。”
楼内能被称为四娘的十年来只有那一位,男子兴起的心思被这一声叫唤扰乱,一把推开怀中女子,伸手正了正头戴的幞头,眨巴眨巴眼睛,试图看清前方的路。
几个站在远处候着的厮儿见状,连忙上前扶住。
男子打着饱嗝,“嘿,今儿运气好,竟让我碰上了柳四姑娘出台!”
厮儿们眯眼笑着奉承他,“许是那柳小姐知道郎君您来了。”
只见男子突然站直身子,随后就朝那厮儿狠狠的抽了一个耳光——啪!——“混账东西,柳姑娘是什么人,那是天上的仙儿,怎会为我这等凡人出台,就是官家来了,也未必能见上一面,今儿分明是我运气好!”
被打了巴掌的厮儿连忙自抽耳光,“是是是,小的胡说八道,小的该死。”
男子这才作罢,旋即又迷糊糊的道:“不过也是,我是什么人呀,想我翁翁与爹爹,只要我一句话,她敢不来见吗?”
听得这一番胆大的话,于是厮儿们明白了,他们的少主子今儿是醉的不轻。
眼见就要得逞的女子突然落了空,到手的肥羊竟被一句话给带走了,于是心有不甘的上前追赶道:“据说今儿柳姐姐出台是专门为了一个贵人,衙内您就是去了也只能远远看着...”
男子未搭话,冷眼横过,搭在肩上的手微动,扶着他的一个厮儿意会,转头朝着女子大声呵斥,“贱人,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家郎君想去何处,用的着你多嘴吗?”说完便上前给了她一个巴掌。
厮儿手心染了脂粉,女子脸上印了红巴掌,她却只能捂脸怒瞪着泛红的眼睛,见他们洋洋洒洒离去,也只得暗自咬牙。
“你呀,别气了,干咱们这儿一行的,注定要被世人踩在脚底下,如今就是个员外老爷的随从都能轻易的欺负咱们,何况还是勋爵公子。”院子另一端走出来一个年岁较长的女子,额间贴有花钿。
“谁能说得准,”女子的眸子变得深邃起来,“不会有翻身之日?”
她噗嗤一笑,笑女子此言如梦,“别做梦了,就算你脱籍从良,被官人相公买回府,那也只有做妾的命,”她旋即又摇着头添道:“且是低下的贱妾,永不能扶正,这没准啊,官人一不高兴就将你卖了也说不定呢!”
“可这也不是绝对。”
“是是是,倘若命好,替他家生个息子,许就能留下,可庶子最后又能分得几亩家产呢,古来宗法,但凡庶子,皆要为嫡子让道,此亘古不变,你呀还是趁早死了心吧!”
“不。”女子放下捂着脸的手,仰着脖子恶狠狠道:“不止有立嫡,还有立贤,又或者,除你外,再无可立之人,当今天子不是如此?”
“胆敢在这说官家,你不要命了?”
男子被厮儿搀扶进了看戏的阁楼,楼内挂有数盏红栀子灯与黄栀子灯,灯光衬着底下花花绿绿的衣裳。
“扶我到二楼最好的地儿。”
厮儿们小心翼翼的扶着主子上楼,生怕磕着有什么闪失回去不好交代,“郎君您慢点。”
二楼的有许多单独的小隔间,围成一圈,将戏台拱于中间,用镂空的雕花屏风作间隔。
正中间的隔间内有个厮儿正在清理,见进来的人与先前的人长得不一样,便好生提醒道:“几位客官,这儿已经有人早早定下了,您要是想看,旁边那几处还空着,就是价高了点,平时四娘出台都是座无虚席,今儿呀是临时出台,许多人不知道,所以还有空出的,您...”
“混账东西!”
“知不知道我家郎君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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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郎,您事先定下的隔间被刑部尚书家的二郎占了,他们还...”躬身的侍从似乎有些不敢讲,见主子脸色便硬着头皮接道:“他们还说是咱们惹不起的主,口出狂言让咱们识相滚远些。”
“刑部尚书萧显荣...”少年着一身淡紫圆领,外披浅灰色大氅,摩挲着光滑的下巴,“确实是惹不起的主。”
“可是他们也太嚣张了吧?”
少年笑道:“他父亲是六部之一的刑部尚书,祖父是开国大将萧怀德,亦是如今佣兵十万镇守西南的开国公,你要有这些,指不定比他还嚣张呢!”
侍从皱下眉头,“可一月前的夜里开国公还与您下着棋,奴婢是替阿郎您不平,这天下明明是...”
少年转身将骨节分明的手放置唇边,微微颤眼,“嘘。”
侍从旋即低头拱手,“奴婢多嘴。”
少年转身提步上楼,“好了,既然被他占了那咱们另寻他处便是,今儿主要是来看美人儿的,与他人置气岂不扫了兴,太亏太亏。”
侍从只得跟在他身后,暗鸣不平,“主子里,就属阿郎您脾性最好,奴婢是为您不满。”
少年只是轻轻一笑。
随着一声钟鼓,宾客入座,喧哗声渐渐小下,鼓声二响,阁楼内悬于梁上的灯笼接连熄灭,只剩中间台上还亮着一盏大灯。
台下宾客纷纷仰长脖子,注目台上。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舞女随烛光而处,皮鼓为台,随即两两成组双手交握,一组站着一组半蹲,化有梅妆的女子赤足而上,于鼓中起舞。
大宋以纤瘦为美,美人不在皮而在骨,这登台的女子自是冰肌玉骨,引得诸客瞪圆了珠子。
楼中未关闭大门,那些后来闻讯匆匆赶到的人,都小心翼翼落座,怕弄出声响饶了安静。
既是赏舞,也是赏人,更有文人掌烛提笔写诗,画家作画。
琴音闭,舞停,原本一下安静的场面瞬间变得喧嚣,有夸赞的议论声不止,这期间竟然还有竞价之声。
她便只好从鼓上下来走至抬前,微微侧身,“四娘今夜上台献舞,只为故友一人,遂不待客。”
女子话刚闭,二楼的隔间内便传来醉声,“柳娘子是知今日我要来吗?如此一番心意,我又怎能不领呢...”于是挥手。
从台下走上两个厮儿,捧着一盒金锭奉上,“这是我家郎君的一点心意,还望柳小姐笑纳。”
能来此处游玩的,又有哪个不是出身显贵,家财万贯,一掷千金者亦不在少数,因此钱在这里便成了最不稀罕之物,所以男子并没有迎来旁人的吹捧之声。
“你们拿回去吧。”女子又抬头道:“蒙萧衙内抬爱,但四娘今夜是为她人而舞,还望衙内不要让奴家为难。”
至此,四娘的一翻话引起一阵喧哗,“这便是开国公的嫡孙啊!”
亦有人不屑,“开国公又如何,还不是得罪了太子殿下,被派代西南戍边去了,待日后新帝登基,那萧家还有好日子过吗?”
有人点头赞同,也有人摇头不认可,“虽已立太子,然圣人崩逝的早,如今赵王母子最受官家宠爱,日后之事,还真难说!”
“听说官家又将成都郡王召回东京了。”
“成都郡王是谁?”
“咱们这位郡王这么些年来都未吱声,也不得官家宠爱,所以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再不受宠,那也是官家的亲骨肉,无论日后哪个哥哥登基,他都是铁定的亲王,就凭这个身份,也不是咱们能妄加议论的。”
四娘的话男子并未听清,于是看向身旁搀扶的厮儿。
“郎君,她不从呢,还很嫌弃的将您给的金子退回来了!”
他便怒瞪了一眼,撒手道:“扶我下去!”
萧衙内从楼上下来,一手撑着厮儿,一手颤指着四娘,“衙内我看上了你,那是你的福分,你莫要不识好歹,给脸不要脸!”好色之人又不想撕破脸,怕最后什么都捞不着,于是又迷迷糊糊道:“我这个人一向大度,不与你计较,你今儿要是从了我,我便许你日后富贵。”
女子嗔笑一声,冷眼道:“要我从也可以,只需萧衙内一个条件。”
见有机会,他忙的笑应道:“你说!”
“三媒六聘,迎为正妻。”
萧衙内听后身子一僵,旋即想起了翁翁与爹爹那凶神恶煞的脸,便颤着身子大怒道:“放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奴家是什么身份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既然衙内做不到,那么就请回吧!”
萧衙内听后气的将身旁两个厮儿撒手甩开,插着腰,“好啊,看来以前是衙内我对你太客气,你不过是这揽月楼里一个小小的娼妓,今日我既来了,你是从也得,不从也得,我进了这个地,就没有退出去的理。”
厮儿预见不好,遂上前拉扯着萧衙内的衣角,“郎君,国公爷快要回京了,不宜...”
“滚开!”萧衙内将厮儿一脚踢开。
四娘见他这架势似乎是要来真的硬抢,以眼前人的身份,就算她是楼里的花魁娘子,妈妈也是不敢替她出头说情的。
一旁的厮儿见状忙的趴向她,“姑娘啊,您就依了我家郎君吧,”压低声音在其腿边,“郎君今儿是真的醉了,闹起来指不定要干什么呢!”
四娘抬起头便又道:“这里是东京城,难道衙内还敢知法犯法不成?”
萧衙内旋即大笑,“法,我爹爹是刑部尚书,我便是法!”
“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何时刑部尚书也能代替大宋的律法了?”
声音清爽利落,众人回首,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引入眼帘,唇红齿白,手持一把檀色折揲扇从容走上台。
“去去去,哪来的毛头小子,这事不是你能管的!”几个厮儿欲要上前驱赶。
少年的侍从上前将他们拦住。
萧衙内招手,撑着厮儿摇摇晃晃的走近,指了指少年又指了指自己,“汝是什么人,也敢来管我萧家事?”
“我是什么人你不需要知道,只是现在这位姑娘不喜欢你,所以请你离开!”
“我去你...”
他欲要暴粗口动手,却被身侧一个惊状的厮儿拉扯住,“郎君,这个人身上穿的是锦袍!”
旋即,杨起的手颤着放下,他眨了眨眼睛,迫使自己清醒,这才瞧见了少年圆领袍上别样的暗纹,当即怂了几分,后退两步,这气也去了大半,虽醉却也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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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名废…
阿郎是下人称呼府主人的意思,郎君则是主人的儿子。
称呼很多,以后慢慢解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