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奚自梦中惊醒,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切被压抑到了极致。
耳畔还保留着来自他生的轰鸣,地狱的低语,仇恨和怅惘扭曲成浓雾,遮盖在她的眼前,世界微尘,属于她的爱和憎破碎成一片片带着棱角的刃,将她割得体无完肤。
她以为,自己会永远坠落在地狱的业火里。
许久没有体会过当人的感觉了,一时忘了要如何用腿站起来,可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只能让她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到卫生间里,连胆汁都要呕了出来,仿佛有重锤一下下袭着她的后脑,目眩之极,让她觉得眼前所有的色彩都淋漓不分混做一团,铺天盖地的兜头而下,势要让她淹没在这混沌里。
唯一能抓住并牢记的是记忆中那不可磨灭的名字。
高仇,高仇……
回想起他的那一瞬间,让她心痛如绞,眼泪止不住地顺着尚稚嫩的脸庞往下滴落。
想见他,便是因为这个执念,她才回到这人世的。
打开花洒,任由冰冷的水柱冲刷自己的身体,她蜷缩在浴室的地板上,水流浸透了她的衣裳,冷意如同附骨之疽,水泊在她身下渐渐汇聚而成,也将她抛入最恶毒的诅咒里。
水面映不清她的面容,可恍惚间,她还是看见了那张可怖的、腐烂之极的鬼面,那是她自己,前生被凌辱而死后,怨气不散的女鬼。
“不!!!”她用手愤而抹开水面,可不管她如何挣扎,积水还是会恢复原样,甚至更加清晰的照出那女鬼讥讽又怨毒的脸。她竭尽全力爬起来,她想呼救,神经紧绷成一根弦,仿佛有什么要从水里一跃而出,张开血盆大口,用獠牙撕扯她的皮肉,她不敢再回头,害怕看见那让灵魂都战栗的恶兽。
高奚浑身都在剧痛,呼吸急促,发疯一样翻找,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手机,按出号码的同时,她也重重跌倒,额头被桌子磕破了一个口子,鲜血渗到了她的右眼里,视野顿时充斥着浓稠的暗红。
手机被摔在不远处,她还能听见里面传来的机械等候声……
嘟——
一声声里,高奚觉得自己的力气也在慢慢流失,她似乎又要遗忘什么了。
“奚奚?这么晚了还没睡吗,怎么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
他的声音传来时,高奚的眼泪混着鲜血再次夺眶而出。
“爸……救我……”
说完,她便堕入了没有尽头的黑暗里。
*
你问重活一次有什么特别的吗?
如果非要说的话,大概是食量变得更好了。
她当鬼那一段时间,闻不到食物的香气,尝不到食物的美味,每一次她都眼巴巴的蹲在高仇身边,看着他叁不五时的进食。
那段时间她最痛心疾首的就是他不乐意好好吃东西,仿佛自虐一般对待他自己,让她看在眼里又着急又难过,还有几分怨念……毕竟想吃不能吃的大有鬼在。
何况高警官是个无神论者,一次都没给她供奉过饭菜,连香烛纸钱都没有,结果让她被迫当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穷鬼,饿鬼,色……咳。
重活一世,除了一开始时的震荡和痛苦,她现在适应了许多后可谓是如鱼得水,要啥有啥。
用叉子叉起一块叉烧,高奚含泪吃下了它。
*
高警官到医院时,先去找了主治医生,也是这家医院的院长,同时还是高仇的合作伙伴。
“奚奚差不多可以出院了,之前犯了哮喘又引发了一些并发症,不过奚奚的意志很顽强,也很……感性,这孩子吃个叉烧怎么还吃哭了呢。”
高警官瞟了一眼解决了叉烧饭又开始和烤鸭奋斗的女儿,笑意从眼底蔓延出来,她这食量也是突然变得吓人,医院还特地为她检查了一遍身体,看看是不是哪里出现了病变,结果查来查去,发现她只是单纯的变得能吃了而已。
院长笑道:“能吃是福,这孩子也太瘦了点。总之,你可以不用再担心了。”
高仇和院长道了别,也没着急进去,而是在门外透过玻璃静静凝视着女儿。
才刚刚十四岁的小姑娘,连头发丝都是青春活泼的,没有丝毫沉郁的气息,她拥有安稳的惬意,明媚的双眼和让人移不开目光的笑容。想要保护她平静快乐的每一天。他发誓,不会让前生的悲剧再次发生在她身上。
是的,他重生了。
那一日他苏醒过来,钟摆在墙上正好敲击了十二下,午夜来临。目之所及人影绰绰,如同扭曲的黑色鬼魂。他这是来到了阴曹地府么?
“长官?高长官!”有人不停地叫他。
他竭力稳住了心神,向叫他的人看去,发现是他的下属何极,再去看周遭,发现这里也不是地府,而是警局。
“您没事吧?”何极的表情颇为担忧,因为自家上司自从接了个电话之后脸色就变得极其不好看,这让他十分诧异,毕竟这是一位面对最穷凶恶极的罪犯也面不改色的主啊。
“……我怎么了。”高仇喉咙干涩,撑着额头,他的记忆停留在用枪自杀的那一刻,枪鸣声仿佛还在耳畔萦绕,他对现在的情况不甚了解,毕竟他认为自己此刻应该是个死人才对。
“您……您刚才接了一个电话,”何极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此疑问,只能小心翼翼道:“我好像听见您叫了奚奚的名字,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么?”
听到女儿的名字,高仇的瞳孔蓦然收缩,他立马将手机打开,发现最近一通电话的确是刚才,来自他的女儿高奚。
她……还活着?
他豁然起身,把正在讨论案情的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众人一向知道他们这位上司不苟言笑又治下严厉,深怕是哪里做的不对,惹得他不快了。
“长,长官,有什么问题吗?”
高仇却没有搭理他们的意思,他一把拿过桌上的日历,发现这竟然是离他死亡之时的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那么他的奚奚便还在这人世。
他顾不得众人惊讶的目光,飞快的奔出警局,回到了家里。
他头脑发热,额头上的青筋暴起,他太想她,一时半刻都等不得。可一打开家门,映入眼帘的却是高奚昏倒在地的身影,他将她抱在怀里差点发了疯。她额头上的血液已经凝固了,一道血痕蜿蜒至下颌,在这稚嫩却精致的面孔上显得无比的诡异的凄美。
她的呼吸很轻,几近于无。高仇竭力遏制自己即将崩溃的精神,他小心翼翼地抱起脆弱得像一片琉璃的女儿,将她送往医院。
高奚很快被推进了急救室,而他坐在手术室门外的长椅上,闭上眼,默默接受着这荒诞的一切,再睁眼时,他又恢复了往日那个沉着冷漠的高仇。
无人知晓他的内心,究竟有多执着于那个正奄奄一息的姑娘。
既然重活一世,那么无论如何,他也要将她牢牢留在身边,从此不再分离。
高仇收敛好所有的思绪,推开了病房的门,那正吃得欢快的小姑娘被惊了一下,抬起懵懂的眸子望向他,然后便灿然一笑。
“你来啦。”
“嗯。”他抽了一张纸巾,轻轻的替她拭去唇上的油渍,惹得高奚有些脸红,拿过纸巾自己狠狠地擦了一遍:“又不是小孩子了……”
她可不喜欢他把她当成小孩子看待。
高仇揶揄道:“不是小孩子?那是谁偷偷藏了奶油蛋糕,等护士查完房自己躲在床底吃?”
高奚默默移开目光,一边扣手指一边碎碎念:“人家吃不饱啊,刚刚吃完就饿了,你是不是嫌我吃得多了……”
高仇伸出手掐了掐她的脸,“都吃到哪里去了,肉呢?”“吃得多,长不胖还不好吗,这可是全女性的愿望啊!”高奚忿忿地说道,小脸气鼓鼓。
听听这理直气壮,高警官直想叹气:“我可更宁愿你健康。你以前吃的少……你大伯母总怀疑我虐待你,但现在暴饮暴食更是对身体不好,你能取一个平衡点吗?”
高奚捂住了耳朵倒在了床上,不听不听。
她这幅模样不多见,他依稀记得,她总是乖巧懂事的,静静地等待他,不叫他操心任何事。
最终是他没能保护她。
高仇伸手将她头顶的被子拉下来了一些,“好了,别蒙着,这样好不好,虽然你还得观察两天,但带你出去玩玩还是可以的,走吧,你想去哪?”
高奚转了转眼珠,看着狡黠不已:“真的?去哪都可以?”
“当然。”哪怕她说想要出国一日游呢,他也安排得了。
高奚自然没有出国的打算,对他笑了笑,好不可爱,“那……”
(二)西南风
“诶,那是谁?”
“谁?”
“那个那个,跟在高警官旁边的小姑娘,卧槽,好可爱,咱们高警官终于暴露出了真实的一面吗,这种萝莉也…”
同事一掌劈在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头上,皮笑肉不笑道:“闭嘴,你想死也给我选个体面的死法——那是高长官的千金,亲生女儿!”
“认真的么,长得像哥斯拉一样的高长官居然能生出这种小甜心?”
“滚滚滚。”同事翻了个白眼,远离这个白痴。
“你想来的地方,是警局?”高仇才把自己办公室的门打开,女儿却像一条鱼儿一样,欢快的溜了进去,坐在他的办公椅上,转了转圈。
高奚笑着对他点点头:“今天又不是爸爸轮休的日子,你也是要上班的对吧,所以我决定陪你一起。”
高仇有些无奈,“我还有年假可以休。”高奚却不乐意:“那怎么行,年假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浪费呢,嗯……等我好了,有想去的地方,你再休假,好不好?”
他走到她的身边,心神复杂的盖在她煜煜生辉的眼睛上。
高奚:?
只是害怕自己眼里疯狂的占有欲和爱欲吓到她罢了,高仇一向意志强大,很快又将所有的负面情绪压了下去,至少让自己面上看起来平静。
“好,都听你的。”他将手拿开,允诺了她,“不是来陪我工作的吗,还不快起来?”
高奚轻哼了一声,却还是听话的坐到沙发那边去了。高仇翻看案件报告,批阅了起来,当然,目光更多时候还是放在她的身上。
她一会儿趴在桌子上,歪着头看着茶杯里的茶叶浮浮沉沉,一会儿嘴里念念有词,高仇会读唇语,可这小丫头似乎是存心的,半背着他,不让他看清楚。
高仇轻咳了一声,“书柜里有你上次和我说过想看的原文书,自己去拿吧。”可高奚眨了眨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高仇,让他有些不明所以:“怎么?”
高奚真诚的发问:“爸爸,你希望我在有生之年捧一个诺贝尔的奖杯回来给你吗?”
“……我没有这种伟大的英才教育的想法。”
“所以,那为什么要让我看书?”
高警官第一次觉得语塞,这难道不是你一直以来的爱好吗?
可高奚却并不想沉浸在书本当中,不过当然是暂时的。重生回来之后,她只执着在食物和他之间,实在要分高下的话,他更重要些。
“那你想做什么?”高警官叹叹气,问道。
“陪着你。”她不假思索的回答。
高仇的眼神温柔了些,尽管那张脸还是看起来严肃无比,“困了的话……”
他话音未落,高奚便笑嘻嘻地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困了的话,我可以在你的抱着你睡一会儿吗?”高奚抬起眼睛真诚的看着他,毕竟谁让他生得高大,胸膛又厚实温暖呢?
睡起来应该挺舒服的。
高仇微微拧起了眉头,女儿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尽管留在他脑海里最深的是前生她被折磨到神智失常,每每都是发疯的模样,可她清醒时的样子也没忘,是温润可人又娴雅淑女的。他那时便很喜欢捉弄她,看她露出一些可爱的惊慌失措的神情,不同于莫晦如教她的镇定自若。
他暗自隐了一口气,去看她的眸子,难道说……
可在她清澈又美丽的眸子里,他只能看见一派天真的恬淡,丝毫没有前世那样的绝望痛苦。
或许是他草木皆兵了吧。何况,她扑进自己怀里那一刻,仿佛这世上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周遭色彩皆褪去,只有她的笑颜独自鲜活。
“你……怎么突然撒娇起来了?”他轻轻的抚摸着她的秀发,问道。
高奚将自己的小脑袋埋进他的怀里,瓮声瓮气道:“那天……我不小心摔倒,流了好多血,我好害怕,爸爸,我怕再也见不到你。”
高仇的眸色沉了下去,却坚定道:“不会。我不会让你再受到任何伤害。”高奚笑了起来,“所以啊,我决定像小朋友一样耍赖,一直和爸爸待在一起……直到你烦我为止好了。”
他却失笑:“那你可别想了,我是永远不会烦你的,倒是你,以后别嫌我烦。”
高奚不敢抬头,深怕他看见自己痛苦的眼睛和泪水,装作无事发生的甜蜜,却是让她如同被刀子一片片凌迟着,却在极度恐惧下生出一丝微妙的兴奋,她愿意以身心堕落黑暗为代价,来偿还这一份以血缘为枢纽的情。
她轻声开口:“那我睡了?”
“嗯。”
不过年仅十四岁的小姑娘身子还十分的纤弱,他把她抱在怀里,真像一只蛮横的熊抱了只洋娃娃,不和谐,却又温柔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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