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银锭加起来统共十四两, 而那白玉手镯成色也普通,在外头也就三五两银子的货色,可是想她甘婆子一个守二门的粗使, 平日又没什么油水, 一下子乍然被翻出这许多东西已属异常,况且, 还被翻拣出藏在掸瓶里的药纸, 这事立时将她再次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顾氏没有凭着“赃物”得出定论,仍旧给甘婆子一个辩解的机会。
甘婆子一脸茫然,“这白玉镯子是咱们府里太夫人昨日赏给老奴的,至于银锭和装药的油纸, 老奴是当真从未见过啊。”
一旁的张氏不觉摇头,“都说抓贼拿脏,如今东西由老祖宗的人亲自从你屋里翻出来, 你一句没见过就想推个干净?”
白氏也在一旁附和,“不错,这甘婆子不仅被发现藏了药,今日更是一反常态主动去接主子的燕窝食盒, 未免都巧到一块去了, 若说下药这件事和她没相干, 可难让人相信。”
在场之人也几乎认定, 这甘婆子的嫌疑不是一般大,甚至要直接定了她的罪也不为过。
二太夫人楚氏在一旁也颇能抓住症结, “方才甘婆子说, 白玉镯是三太夫人赏给她的,这事听着也怪蹊跷的。”
顾氏听罢果然便把目光投向躲在后头不吭声的符氏身上,“既说到这儿了, 你来讲讲,这白玉镯子到底是不是你赏给她的,如果是,你又为甚会如此厚赐一个守门的老奴?”
符氏心里咯噔一声,脸上也有些发白,“是,这白玉镯是儿媳昨日赏给甘婆子的。”“我也是见她办事周到才赏的,没有旁的用意,母亲您总不会疑到我的头上吧?”
顾氏不置可否,又问跪在地上的甘婆子,“太夫人说的可是实情?”“你想清楚了再答话,若给我知道你扯了谎,别说我不顾你一辈子在慕家的体面,直接乱棍下打死了事。”
甘婆子吓得连忙叩头,“老奴说,这玉镯子确是太夫人赏给老奴的,太夫人说老奴寻常守门辛苦,还说让老奴往后多留意咱们侯夫人的出入,若有不寻常要私下里报给太夫人知道,老奴寻思这事也不伤天害理,一时贪心就应下了,旁的再没有了。”
众人见竟又扯出些旁的污秽事,不免心里嗤笑,心想这自诩御下极严的东府原来也是藏污纳垢内里乌糟。
符氏脸上白了又白,顾氏见她把人都丢在西府跟前了,越发难堪,只冷哼一声,“我将这门上的出入交给你管,你倒会乘职司之便了?连咱们府里正经的侯夫人你都敢窥视上,如此胆大妄为,当真无法无天。你就说,这投毒害人的事,是不是也是你一手安排下的?”
符氏哪里敢认,心里叫屈,可是她属实办了糊涂事,连辩驳起来都不知如何开口,只不住摇头摆手。
还是梅氏看不下去,僭越身份陈情,“老祖宗明鉴,我姨母虽赏了甘婆子手镯,但银锭和装药的油纸和她并无关联,那两样才是事情的症结所在,今日当以侯夫人被人下药的事为重啊。”
顾氏想想,也属实不想当众再揭出符氏有什么丑行,又继续审下去。
梅氏怕顾氏迁怒,又继续祸水东引,“要说这甘婆子,也是咱们府上积年的旧人了,我若没记错,她小闺女如今还在西府里领着差事的,所以说,这甘婆子也不单单只受过我姨母一人照拂,若仔细问问,说不定还有旁的收获呢。”
这话没落地,张氏先不乐意了,“好你个不长心的,你这是把脏水往哪里泼呢?你不就是想说这甘婆子的女儿在芳姐儿院子里打杂吗?怎地,一个粗使黄毛丫头,还能在佛祖眼皮底下闹妖不成?”
顾氏数月没管家,倒不知道此节,“甘婆子的小闺女?早先不是说到了配人的年纪吗?如今去了芳姐院子里?”
长房承重孙媳周氏作为芳姐母亲赶忙站出来澄清,“这人是二弟妹荐给我的,我看她梳头的手艺不错,这才留用,只是才来不几日,还放在院子里做杂事,连屋子都不曾让她进。”
顾氏被绕得十分头疼,怎么竟牵扯出这许多人。
这事眼看进入僵局,她也不知究竟谁更可疑些,“罢了,这事一句两句怕是问不清楚了,等咱们侯爷回来,自有雷霆手段,不怕查不出幕后真凶。”
正这时,戴管事让人传回消息,只说慕淮被皇帝留在宫中,恐要个把时辰才能回来,让顾氏代他照顾好孟芫云云。
顾氏叹气,站起身打算去看看孟芫。
结果她一个没站稳,身形微晃,险些就要跌倒。
吓得众人赶忙上前扶她又坐下,“老祖宗可万万保重身体,侯夫人这会儿并没有大碍,您也就别因此担忧了。”
顾氏由着人按摩她的当阳穴,气息也有些不稳,“我老了,不中用了,也操不得心了。”
随即她似临时起意,“楚氏啊,你代我去正房照顾照顾你六侄媳,等到他夫君回来,也好囫囵个地交到他手上。”
张氏和周氏均面上一滞,顾氏越过她们长房,直接让二房的人照顾侯夫人,可见是已经对她们存了疑,这也太让人下不来台了。
张氏咬着唇,不得争辩,只恨恨看向梅氏,心想这个庶子儿媳果然是个胳膊肘朝外拐的丧门星。
楚氏被顾氏点了名去照顾孟芫,她心里先是惊了一下,不过面上半点没有露出,随后她便随着紫棠回到孟芫所在的正房。
说是要她照顾,其实也不过在堂屋里坐个镇,以防这期间有那欺主的小人乱中生事。
因青萍这会不在,堂屋里只一个叫彩云的粗使临时伺候。
楚氏也不挑剔,直吩咐她,“我这里没有什么事,你去帮着你几位姐姐们就是。”
彩云深感这位西府的二太夫人为人和气,连忙蹲礼道谢,“多谢您体恤,我就在隔壁耳房里看火,您若有事只管唤我就是。”
楚氏待彩云出去后,往隔绝寝居的屏风处瞧了瞧,里头忙而有序,无人往这头看。
她心里几经纠结,若不抓住这个好机会,等慕淮那个活阎王归家,怕是以后再没有机会下手了。
想到这里,她起身慢步行到香案处,将手腕上的沉香木佛手串珠摘下,轻轻转动最大的那一颗,便有细碎粉末轻轻落在香炉中,混在香灰中,半点敲不出异样。
这期间再没有旁人在场,她又安然地坐回不远处的椅子。
她其实也不大担心事后被人怀疑,毕竟这法子要历时多日才能见效。
如是,到了近午时,慕淮终于归府,顾氏也差人来寻楚氏,“侯爷请二太夫人往小香厦用膳,这处就暂交给奴婢吧。”
楚氏抿抿发髻,面上十分从容,“那你小心伺候着,但凡侯夫人有命,即刻报了老祖宗和侯爷知道。”
说完,施施然移步,往屋外走去。
第64章 【旧案】
楚氏推门抬脚, 脸上淡定得让人捕捉不到丝毫漏洞。
却在她抬眼看向院子的时候产生了些许波动。
院子当中,一身绛红色朝服的慕淮此刻正负手立在中央,另有个侍卫打扮的人按着个穿着棉袍的中年仆妇跪在地上, 那仆妇将头埋得很低, 这会并看不出形容,但楚氏还是没忍住眉梢一动。
而原本背对着正房的慕淮也在这时转过了身, 眉目间满是阴云密布。
楚氏稳了稳心神, 这才开腔,“原来是老六回来了,快进去瞧瞧你娘子吧,她今日可遭了大难了, 你这个做人夫君的,这个时候最该陪在她的身边。我先去老祖宗那侍奉,就先少陪了……”
说着不疾不徐朝着花厅走去, 连正眼都没给地上跪着的仆妇一瞬。
慕淮没有发难,只侧头瞧着镇定自若的楚氏款款行远,在她将将要推门进入小香厦的那一刻,才出言阻止。
“二婶娘先不必急着去见祖母, 侄儿还有些事要烦劳您帮忙。”
楚氏稍稍顿了一下, 随即转过身, 脸上笑意不减, “哦?我倒是不知,我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内宅妇人, 还能帮得上咱们无所不能的博望侯?”
慕淮也没介意她的语气揶揄, 只将那跪着的仆妇朝楚氏的方向推了推,“这名仆妇是东府正院小厨房伺候的冯厨娘,二婶可还认识?”
楚氏不耐烦地打量了一眼, 斟酌着答他,“瞅着是有些眼熟,仿佛这几年来东府的时候碰见过两回,是姓冯还是卫来着?”“还有,这仆妇被侯爷你捉来,是犯下什么错事了吗?大节下让你动怒,干系不小吧,不过又怎么想起寻我这个不相干的人来认?”
慕淮看她信口雌黄,目光越发阴沉,“我原想着,二婶好歹是长辈,应给您留些体面,等您主动承认,不过既您老不领情,索性我也不再替你遮掩。”
楚氏眉毛一挑,“老六,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慕淮并不理会,只朝着那仆妇冷声吩咐一句,“把你方才招认的,再说一遍。”
“是,奴婢遵命。”
“奴婢是十一年前入的府,卖的是终身死契,领的是小厨房帮闲的差事,此前膝下只有一女,乳名唤做月芝,养在府外她祖母那里。四年前,我带闺女在路边吃杂嚼,西府二少爷恰赶上,且相中了月芝,但他碍于韩家规矩,并没有将月芝纳入门,只养在外宅。去岁,月芝为二少爷诞下一子,奴婢便恳请二少爷看在孩子的份上,好歹给我闺女一个名份,可是二少爷始终推脱,没给个准话。”
听到这里,楚氏直接出声打断,“我说老六啊,你这办案都办到家里来了?倒查到自家人头上。不错,你二哥是置了外宅,我此前也说过他了,这属实是丑事一桩,你也犯不上大庭广众地拿出来让我全家在府里丢人,好歹他还是你二哥,我也还是你的长辈……”
慕淮冷笑一句,“二婶何必急着打断她说话?二哥的家丑我不屑理会,但若有人把歪心动到我头上,那我可是容不得的。”
随即他又吩咐那厨娘,“你继续说。”
“是,前两日,月芝突然遣了人来寻我,说有大事商量。我去了她寄身的宅子,却发现叫我去的,竟是西府二太夫人。她要我帮她做一件事,还说只要事成,就同意做主让二少爷抬我闺女月芝进门,许她做个有名份的贵妾。”
楚氏大声喝骂,“你胡说,我从不曾在外头私会你,你别含血喷人。至于你说的什么月芝,我虽见过,但也是为了抹平我那不孝子做下的丑事。”
那仆妇闻声跪着往前几步,直抓住楚氏的裙摆,“二太夫人你可不能卸磨杀驴啊,谋害侯府当家夫人,这样的大罪,我如何敢为,说起来,那味细辛还是你亲手交给我的,说只要侯夫人见了红,你当日就让月芝进门。我当真的猪油蒙了心,才会接受你的唆使,我今早就不该趁着吴家姐姐出屋时往里头下药……”
楚氏一脚踢开眼前的人,上前几步朝着慕淮申辩,“老六你可别听这疯婆子胡邹,她女儿做了你二哥外宅不假,但我是万万不会许她进门的,这事我当着那月芝的面也说过,想来定是她们母女因此怀恨在心,这才故意设了套嫁祸于我,这黑锅我可不敢背。”
慕淮眼睛里是冷的,说出的话却十分公道,“二婶这说辞,也不无可能,毕竟这婆子空口白话,没有证据。”
冯厨娘听了这话,如遭五雷轰顶,她似乎不可置信,“侯爷,奴婢说得都是实话啊,那日二太夫人的的确确见过我,还许诺我女儿做二少爷的贵妾……哦,对了,她还说,若侯爷绝嗣,将来或能让月芝的孩子做侯爷您的嗣子的。”
慕淮看向冯厨娘,“说来说去,你也没有实证,就这翻来覆去几句,如何取信于人?”
那冯厨娘见状,知道她已经认了往燕窝里下药,无论有没有主谋她都难逃一劫,索性破罐子破摔。
“奴婢还有一事要禀,事关四年多以前,先侯爷的死因。”
正这时,小香厦的大门轰地一声被人从里头踢开,赫然是满头银丝的顾氏,正带着一屋子人立在门口,也不知听了多久。
“淮哥儿,那仆妇方才说什么先侯爷的死因?让她快点讲清楚。”
梅氏也插话问道,“四伯的死因?他当年难道不是战死沙场吗?”
众人也无不把视线转移到那厨娘身上。
而原本从容的楚氏也立时冒了冷汗。
孟芫受害的事她不怕遭人怀疑,毕竟那不是慕家人,且没有坐实。但慕淮已死的亲兄慕讯,那可是顾氏真正的心头肉,也是这一代慕家最出众的子孙。他死在沙场,原本没人怀疑,但若被这厨娘翻出旧事,可不是能轻易善了的。
想到这里,她回身朝着那厨娘行去,上去就是一巴掌,“你怎敢拿已逝的先侯爷扯旗做谎,是嫌你自己的罪业还不够深?”
冯厨娘被打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在地上起不来,脸上也出现莫测的恐惧,“是了,是了,我有罪业,纵到了阎罗殿也洗刷不清。”“可是还不是你们,就是你们母子,将假的药包交到我手里,我当时信了你们的话,才会一错再错……”
顾氏听得糊涂,急不可耐地看向慕淮,“老六,她这是在说什么,我怎么越发听不懂了?”
慕淮看向满脸悔恨的厨娘,向她递出了唯一的稻草,“你今日如果肯讲实话,我或许会网开一面,不追究你家人的罪孽。”
冯厨娘咬了咬牙,她先害过慕讯,今日又对慕淮的心头肉下了手,再不敢奢想保住性命,但月芝还年轻,总不能让她给自己陪葬……
“我说,我全都说。四年前,我受老祖宗信任,从个帮闲的杂役被提拔做帮着掌灶主厨配菜的帮厨。有一回,先侯爷负了极重的箭伤,需要连服两个月的药膳补身。我那个时候对药理不是十分精通,无意间,竟将作为药膳主材的一味药当做废料添进灶膛里烧火。我唯恐事发丢了差事,便向我闺女求助。彼时,月芝她刚被二少爷养在外宅,正是新鲜头上,二少爷出手也向来大方,我想着,只暗中将药填上,万不会被人察觉。”
说到这里,冯厨娘一脸恍惚,似乎陷入了沉思,顾氏急得直敲拐杖,“后来呢?那药填上了?”
侍卫推了冯厨娘一把,她这才如梦初醒,却忍不住满脸泪湿,“填上了,且是二少爷让人买好了药材亲自交到我手上,那药四少爷足足用了半个多月,也没人发现药材被替换过,而采买上的按时补了新药过来,我就更加安心了。我原当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可是后来有一日,我在街上被玩闹的孩子用石头砸破了脚,我就想着,先头用剩下的药须子应是也能止血,白放着也是浪费,就寻了郎中让他帮我看看对不对症,可是郎中看后,却说这药被人动过手脚,外面涂了桑枝水,若长期食用,容易诱发头风……我这才知道,我闯了大祸,事后我寻二少爷将事说了,本想让他去追查是谁在中间使了坏,可二少爷却说,这药是我下的,没得洗脱,我那时才知道,二少爷才是彻头彻尾的始作俑者……”
顾氏满脸不可置信,“所以汛哥儿是因为误用了半个月的桑枝才会在战场上发了头风?”
冯厨娘捂住脸哽咽,“不是半个月,而是近半年。自我和二少爷求告以后,他又不断寻了掺了料的食材给我,让我趁便投到四少爷饮食中。我一开始不答应,但二少爷说,我已经是下毒的凶手了,做过一回做过十回没有大差。而且,若我不肯就范,他扬言要将月芝卖到私窠子里去……我为了月芝往后余生,终于昧着良心,继续做鬼。”
顾氏听到这里,已经气得上前几步,抬起拐杖就朝冯氏身上打去。
慕淮怕她激动下伤了身子,赶忙平复她心绪,“祖母先消消气,这恶仆属实可恶,但您的身体更为紧要。”
顾氏好不容易静下心来,一抬眼看见往角落里躲避的楚氏,直接将眼瞪起,“将楚氏给我拿下,不,将二房人统统先拘起来,这一窝子蛇蝎虫鼠,这些年还不知害过多少人命。”
楚氏是个狠毒的,也惯常有心计,她扑通一声跪在廊下,声泪俱下,“老祖宗容禀,我知道我儿置了外宅不假,但我属实不知所谓先后下药投毒之说。您也不能听方才那仆妇所言之事,就偏听偏信,凡事总该有个证据啊,不然儿媳再难认罪。”
这话并未落地,她身后正房大门被从里面轻轻推开,“二太夫人既要证据,那我便给你。”
众人循声望去,皆不由呆住了。
一身盛装满面容光焕发的孟芫此刻正站在门前,她身侧,是同样安然自若的仆从们。
其中年纪最长的碧芙手里,正端着个三足云纹熏香炉,炉子里的线香刚刚被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