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屏幕上显示着“梅森号”运输舰上各个舱室与甲板的实时画面,距离到达安登堡还有一个小时,作战室里已经零零星星坐了几位军官,蒋璟焕通过了虹膜验证登入了个人设备的实时监控系统,他随机放大了几个舱室的画面,画面里都没能看见顾规忱。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与他同时被调来第七军区的濮远棋,他们已经共事几年,聊起天来自然没有什么界限。
“找谁呢这是?魂不守舍的。”濮远棋把一杯咖啡递到蒋璟焕的手里,瞥了一眼蒋璟焕的屏幕。“是找顾规忱还是找梁曦蕊呀?我说蒋兄,就算你跟你太太是异地婚姻,但你这样也太过头了吧,你知不知道别人私底下是怎么说你的?”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高级军官家外有家从来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同样的,在高级军官的圈子里,每个人的私生活也都不是秘密,只是顾及到彼此的体面才不在明面上提起而已。
蒋璟焕放下手里的纸杯说:“梁曦蕊是我母亲朋友的女儿,我母亲让我照顾她,我对她没有别的想法,对你我总不会撒谎的,这你能相信我吧。”说完他摘下眼镜,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顾规忱今天一早就要开赴安登堡,分离前两人自然是要折腾到深夜的,以至于合眼时天空已经泛白了。
濮远棋显然是对蒋璟焕的这幅说辞不买账。梁曦蕊军校毕业后就直接被分配到了第七军区蒋璟焕主管的部门,对蒋璟焕的爱慕写在脸上,并且化成一杯又一杯咖啡出现在蒋璟焕的办公桌上。
“是吗?那你至少收敛一下你那套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做派吧?我们都是叁十出头的人了,你要是离婚了,有几个情妇都没有问题,说不好还会有人羡慕你的魅力。可你现在戴着结婚戒指,在一个军区里有两个情妇,你也不能仗着自己有背景就这么嚣张吧?”濮远棋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了电子烟深深吸了一口,工业果香的浓烈刺激让蒋璟焕当即抽出一张纸巾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濮远棋做作地抽了抽鼻子,继续说:“我说你还是离婚吧,你忘了上头是怎么训诫我们的?团队即家庭。就你对待你妻子的这个态度,作为你工作上的家庭成员,我觉得很恐慌。真的,璟焕兄,你的妻子真的很可怜,也很无辜,放过她吧,这样你也能回归丛林了,我说的有道理吗?”
话中尽是扎人的刺,尽管濮远棋句句是实话,同时几乎没有给蒋璟焕半分余地,可只有懦弱和心虚的人才会因为被戳中了痛点而恼羞成怒,无论是自身的修养,还是与濮远棋共事多年的感情,都不允许他感到不快。他清楚有许多人都在等着看他何时会东窗事发,但濮远棋提醒他不要玩火自焚,他为濮远棋的坦诚而觉得轻松和感激。
“谢了,兄弟。”蒋璟焕重新戴好了眼镜。
濮远棋拖着下巴,视线落在了远处,已经在想着别的事情,他对蒋璟焕说:“你说我们有必要非得活捉穆榕城吗?上面的人就好像已经确认了我们能从他嘴里问出来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一样,把他抓回来又能怎么样呢?”
“就算设想到最完美的程度。“蒋璟焕靠在了椅背上,右手食指有节奏地敲击着大腿,尽量克制着自己不表现出对濮远棋观点强烈的认同。“后续也会遇到很多的麻烦。“
蒋璟焕对这一套流程非常了解。他明白,即使他们把穆榕城以及穆榕城的手下成功带回世纪之城,等在之后的也只会是漫长的诉讼。长期得到背后势力资助的恐怖分子早就成为了富翁,面对审判必定会雇佣一堆出色的律师,而一向鼓吹维护人权的一些人权组织也会尽力借此造势,这样一来,审判的战线会被无限拉长,兴许过个十年,也不一定能看到他们被执行死刑,恐怕最高效的方法只会是将他们直接击毙,这也是最节省时间成本与人力成本的手段。
于是他又向濮远棋补充说:“没有人会放弃把利益最大化的机会的。”
濮远棋再一次打趣说:“我现在倒是真为你的小情人担心了,这次的行动是她策划的,她还做了副指挥官,如果行动出什么差错,这个锅她背定了。”
蒋璟焕说:“她都不害怕,我又怎么能要求她畏首畏尾做事情?”
“我算是看出来了。”濮远棋说着也打开了自己的内网页面。“你要的还不只是一个情人,你这是在培养自己的死士,顾规忱要是再往上升,以后对你也只会是更言听计从吧。你这个感情牌打的,璟焕兄,高,实在是高。”
调试设备的小少尉不小心将安置在船侧镜头传回的画面设置成了全屏投影,一望无尽的深蓝,艳阳下海水平缓如绸缎,蒋璟焕想起父亲曾对他说过行事应该像海水一般深沉,无论谁将什么投掷进去,都不能起一丝波澜,永远隐藏自己的情绪。也许这也正是为什么他会喜欢顾规忱的缘由,喜恶都写在她的脸上,她不克制自己的情绪,不压抑自己的欲求,也从不让人去揣测她是否话中有话,只有在她身边,蒋璟焕才能卸下伪装,是她提供给蒋璟焕一个精神上的安全屋。
大概顾规忱就是那一片只属于他的海水吧。
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投影里的画面。
顾规忱左脚踩在舰艇甲板的围栏上,帽子被她拿在手里,海风将她的头发吹得都打了结,她试着用手指将头发捋顺,尝试几次之后就放弃了。脚在军靴里裹了将近半天,现在只觉得酸麻,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弯下腰将靴子脱了下来,随后抓着围栏,一面踮起脚尖,一面拉伸自己的小腿肌肉。
出发以来她频繁地想起穆榕城的第二个妻子。柳霖珍,顾规忱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那时柳霖珍穿着名贵的貂绒外套,坐在寓所客厅的沙发上,顾规忱扫视了一眼客厅里摆设的家具,各种款式的昂贵皮包被随意丢在地毯上,一辆婴儿学步车在客厅正中央。
最后令顾规忱下定决心尝试策反柳霖珍的契机时柳霖珍谈起穆榕城时的语气与眼神。当时柳霖珍表明只接受女性军官执行对于她24小时的保护性监视,因此顾规忱住进了她家的客厅。起初柳霖珍从不与她说话,某天雷雨天的夜里,柳霖珍一直在客厅里疯狂地使用手机拨打电话,却又因为电话一直被挂断而崩溃,跑回到卧室里嚎啕大哭,情绪沮丧到极点的柳霖珍向顾规忱谈起了穆榕城近来对自己的冷漠与忽视。
柳霖珍的眼泪倒映出处于同样状态下的顾规忱。出门前的一天,顾规忱才在蒋璟焕的书房里哭着恳求对方施予她一点爱和关注,控制她理智与眼泪的阀门被彻底地扭开了,而蒋璟焕只是平静且一言不发地坐在扶手椅上,隔着电脑屏幕,隔着被他摆在桌面的他和父母的合照,在冷酷的沉默中否定了她投入的所有。
对柳霖珍的共情心理使得顾规忱产生了一种滑稽的同情心,她将要把柳霖珍从困境中拯救出来视作自己的责任。为了拉拢柳霖珍,她主动与柳霖珍说起自己同蒋璟焕见不得人的关系,以此来换取柳霖珍的信任。尽管这样的尝试在之后被证明是有效果的,柳霖珍的确成为了她的线人,为她提供了不少关于穆榕城的情报。今天她反复回忆自己与柳霖珍的每一次对话,相比起过往针对敌对人员的策反行动,这一切都太过顺利了。
还在军校时,她的老师说过,促使一个人叛逃的成因只有叁个,金钱、爱情,又或者是追逐信仰。显然柳霖珍不符合以上的任何一种情况,柳霖珍的投诚更像是某种意义上的与穆榕城的同归于尽,这样的投诚者是非常不可靠的。
所以说是自己急功近利了吗,可是柳霖珍无疑是他们能寻找到的最好的线人了,与穆榕城玩猫鼠游戏的这么多年里,他们没有接触到任何一个与穆榕城关系这样紧密的人,如果说有哪一个线人是值得顾规忱不惜赌上自己的前途去信任的,那么这个人也只能是柳霖珍了,何况自己还掌控着柳霖珍女儿的命运,只要仅仅捏紧这张牌,柳霖珍就不敢背弃承诺。
顾规忱想着,但双脚突然的悬空将她拽回到海风中,她被人抱住双腿举了起来,上半身失去了围栏的支撑,她本能地想要抓住些什么,那个恶作剧的始作俑者却还在跟她开玩笑。
“我现在松手,你就完了。”孙孝冉仰视着被他举到半空中的顾规忱,他戴了墨镜,所以灼目的阳光也没办法阻止他欣赏顾规忱的挣扎还有她脸上惊恐的表情。这样幼稚的小把戏当然无法带给他成就感,他只是单纯地享受捉弄顾规忱的快感。
“你有病吧!你是没吃药还是没打疫苗?你先把我放下去,你信不信我把你推进海里!”
顾规忱的威胁被海风吹散了,落进孙孝冉的耳朵里没有半点儿威慑力,他笑得更开心了,牵动着身体开始摇晃,顾规忱瞪大了眼睛,孙孝冉决定结束这个恶作剧,把顾规忱放回了地面。
“我还在你手底下受训的时候,有一次你拉我去看《泰坦尼克号》的重映,还和我说你也很想像女主角那样站在船头,我好后悔那时候我没有陪你那样玩。”孙孝冉说。那场电影结束后放映厅的灯光重新亮起来,他看到了顾规忱发红的眼眶,带亮片的眼影因为泪水而微微闪光。那个时候的顾规忱还没有学会为自己的脆弱找借口,但他早已做好要保护她的准备。
顾规忱却表现得不以为然。她提高了语调说:“是吗?那请问你的后悔出现在我看见你和那个女生接吻之前还是之后?”
男性是否都天生擅长避重就轻和为自己的过错寻找理由。顾规忱没有说出自己的疑问,选择性地不求甚解在很多时候反而是种智慧。从前她对为什么性格天差地别的蒋璟焕和孙孝冉能够建立起感情而感到不解,现在看来性格不过是遮掩本能的一件外套,有些人甚至不屑于去穿在身上。
“姐姐,我很抱歉,那段时间我很困惑,你总是回避给我承诺,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我想要自己不要再想你。”
“在和我约会的同时和别人上床,这就是你分散注意力的方法吗?”
“那个时候我只想让自己不再去想你了,受训结束了,我要回去,是我不够成熟,我不知道要怎么和你道别,也不想低下头去找你要一个答案。我不知道你也是一样地在乎我,后来我听说了你爸爸的事,我一直在等你主动来找我,等你向我开口,我想不到你会变成蒋璟焕的情妇,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一定不会挂掉你的电话,我只是很生气,那个时候我很恨你。”
“你在受训结束以后没有联系过我,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你还自以为是地端着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现在你又要来当超级英雄了,因为什么?是因为你没有办法接受曾经跟你睡过的女人现在睡在了别人的床上,还是你觉得我现在的生活也有你的一部分责任,假如是因为这个,那么我告诉你,你不需要自责,我的确是恨过你,不过现在我们打平了。”
像是要努力说服自己一样,顾规忱重复地说了一次:“我恨过你,可是我们已经打平了。”人在绝境时只能成为自己的救命稻草,至少孙孝冉让她明白了自己不应该再对不已交换利益为前提的一切人际关系有任何的期待,说到底,一切人情往来的本质也就是交易而已。
也许因为激怒谈话对象是审讯中的技巧,而顾规忱积累了无数的审讯经验,早已将这个技巧运用得炉火纯青,孙孝冉本性里的乖戾立刻被唤醒了,窃听到蒋璟焕与顾规忱关系的那天夜晚的回忆再一次鲜活起来,顾规忱谈起自己时的轻贱语气让他的愤怒都变得廉价,他想念从前那个只是被人无意踩了一脚就会向他撒娇抱怨的顾规忱,他不知道那个顾规忱被丢到哪儿去了。
“现在我需要你好好地执行行动计划,如果我们能把任务完美地完成,那我就能晋升,这就是我现在最在意的事情。”顾规忱一字一句说得缓慢,同时始终注视着孙孝冉的眼睛。
孙孝冉哑然失笑,“你也想像蒋璟焕那样一心只顾着怎么往上爬吗?他爬得这么高,踩空一步就直接摔死了。”
“他往上爬是为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往上爬是为了什么你总该清楚。以后别再提他了,我跟他是一回事,我和你……是另外一回事,别让我难堪,好吗?”
顾规忱将右手的手掌贴在了孙孝冉的后颈,虽然突然地用力把孙孝冉的脸按向自己。孙孝冉完全没有预料到顾规忱会这么做,他猝不及防地被顾规忱推到了眼前,他们之间的距离塞不进一个婴儿的拳头,顾规忱的吐息扫在他的脸上。
顾规忱一字一句地说:“现在是我最困难的时候,不要再给我找事儿,所以,不要让蒋璟焕知道我们的事情。”
如此近的距离下,孙孝冉脸上的每一处细节顾规忱都可以观察得清清楚楚。她才发现孙孝冉的鬓角头皮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添上了一道橙色的疤。前几次见面她都没有注意到,也许是被他鬓角的头发盖上了,又也许是自重逢后,她压根不曾认真看过孙孝冉。她开始反思起自己对待孙孝冉的态度是否真的太过冷酷,她的手指不知何时落在了孙孝冉的右耳耳侧。甲板上阳光明媚,孙孝冉的脸却是冷的,落在顾规忱嘴唇上的吻更是冰凉,他做好了会被顾规忱推开的心理准备,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脸,直到警笛音响起,提醒他们船只就要着陆。
“姐姐,等我们执行完这次的任务就回去跟蒋璟焕摊牌好吗?你没有办法拒绝我不是吗?你也是爱我的,对不对。”码头近在咫尺,孙孝冉把握着难得的独处时刻,紧紧握着顾规忱的手恳切地询问对方。
“我们先把这一次的任务完成,回去我们再从长计议,好不好?”顾规忱将头发撩到耳后。她不敢直视孙孝冉的目光,同时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感到强烈的愧疚,原先为因为报复蒋璟焕而产生的快感不再存在了,她只觉得自己愚蠢且癫狂。
越来越多的战友从船舱里走到了甲板上,他们放开了彼此的手,顾规忱转身回到船舱整理着装,她身上的香水味还留在海风中,那是孙孝冉无法抓住的。
免·费·首·发:danmei.info [щοο⒅.νɪ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