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想容听着听着就迅速失去兴趣:“当我已经去过了吧。你喜欢的地方,听上去永远那么荒。”
周津塬却说:“你以为能躲的了?等下次去柏林,免不了带你回去看看。”
两人五指相握。但过了会,她又产生新的焦躁,问航班需要多久。
他轻轻地翻转她的手腕,示意她自己看表。赵想容固执地要他亲口告诉她。周津塬拗不过她,只好回答是十一个小时。
赵想容跟着他重复:“睡一觉就到了。”
不料,他无情地给出一个直观数字。三十次。
三十次,这是周津塬预估她在这次旅程中,会上厕所的次数。
赵想容在孕期,每天恨不得焚香祈祷,肚皮上别长妊娠纹,周津塬却顺手统计了她每天跑厕所的次数。对他来说,大小解,甚至放屁都只是精密化学有机体释放的符号。
“是不是在你眼里,我就像小白鼠?”她假笑着问。
周津塬脸上却没有什么笑容。
“我支持你在国外顺产。但万一刨腹产,你是要住院的。我要你回国住院,因为母语也是一种医疗资源,你自己也要听懂医生怎么说。本来可以去和睦家,但是,他们那里出麻烦,第一时间也往我们这里送,去年有个绕颈去世的孕妇。我一直跟瞿副主任传你的病例,他是大我六届的师兄,外号叫瞿一刀,水平在全国无出其右。我们尽量顺产,但要是剖腹,就由他给你做。瞿副主任不爱出国际部,平时都在东院。保证你没问题,毕竟,你的身份是本院职工的家属。”
赵想容无言以对,最近每天都在听周津塬说这些。
“我已经跟瞿副主任打好招呼,明天一早出诊,首先来看你。”周津塬说。他们会给赵想容加个胎心监督,如果胎心异常下降,在婴儿降生前,赵想容都必须留在病房。
赵想容微微蹙眉:“我无聊从病房里跑出去,你记得要包庇我。”
周津塬知道,她这性格真的坐不住。
他沉吟几秒:“这事不需要记住,我会包庇你。不仅如此,我会告诉你她们护士几点换班,院里的几个隐蔽小门都藏在哪儿。”
赵想容怀疑地扫他一眼,但听他这么承诺,稍微放下心:“我会等胎心监护正常,才出去逛逛。你乖乖当你的骨科小医生,我可能会查你岗哦!”她抿抿唇,“等着瞧吧,我赵想容生的宝宝,肯定会非常健康——又聪明又漂亮,这崽子最好一出生就给我长得美点!”
周津塬没说话,在她头发上落下一吻。
过了会,空姐满脸笑容地走过来。
温存的两人才分开。空姐又请求周津塬坐回自己的座位,周津塬点头,用手指把保湿口罩重新给她勾到耳朵上,挡住她嫣红的嘴。
“一睁眼,我们就回家了。”
赵想容欲言又止。周津塬原本要走,回头看着她:“起飞后解开安全带,我过来陪你说话。”
赵想容艰难地伸长腿,把鳄鱼皮的手提包往肚子严密地一挡,又将莱卡交给空姐,示意空姐给自己拍张照。
这是一场特殊的飞行经历,她得拍照留念。
周津塬挑了下眉,很自然地弯腰,搂住她肩膀,挤进镜头里。赵想容不快地推了下他,也没说什么。
跨国航班确实有点累,尤其对高龄孕妇。
赵想容没有吐,不停地去厕所,飞行的最后六个小时终于消停。她用羊绒毯严密地盖着头脚,像个静静的蚕蛹。周津塬踱步过来,查看了她数次,等最后一次掀开她脸上的毯子,赵想容突然隔着口罩,狠狠咬住掌心。
他捂住手,后退两步,任她自己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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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的时间在傍晚。
下着大雪的华北平原,气温冻死马,一片隽永的白色挡住所有绿,显得古意莽莽天高水远。
在飞机缓慢降低的过程中,开始剧烈地颠簸和倾斜,仿佛浪巅上的小舟,左右不稳。机舱里很静,灯还全黑着。
周津塬也一直留意这边的动静,但赵想容久违地睡得很沉,即使飞机下降时鼓膜传来的难受,也没让她醒来。
此睡非彼睡。赵想容在睡眠中还带有一部分的意志,就好像陷入了一场梦中之梦,她既知道自己正在睡觉,也知道可以自由地用意志控制着梦境,想见到谁,就可以在梦境里见到谁。她习惯性地让自己梦到熟悉的场景,湿地的蚂蚁,交错的断垣,鬼鬼祟祟又聪明苍白的少女朋友。
然后,她开始略微犹豫,该不该召唤讨厌的某人出现。
赵想容再气喘吁吁地醒来时,机舱内已经亮起所有的顶灯。周津塬正坐在旁边拥着她,飞机刚刚落地,正沿着跑道风驰地滑行。
他一直注视着她表情,伸出手按在她脉搏处:“心跳得怎么那么快,刚刚睡着了吗?”
赵想容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她睁眼看着他清晰的眉眼,下意识地就说:“你来啦。”
周津塬一怔。随后,他不动声色地接话:“哦,那我是谁?”
赵想容涣着水雾蒙蒙却依旧晶莹的瞳仁,极轻地说:“是老公……是周津塬,我曾经给你写过信……啊又来了,我真是吃不消,快点快点扶我坐起来!”
肚子里的崽子显然也休息够了,开始像通了的高压电般激情四射地踢她。
周津塬扶着她坐直,忍不住训斥未出世的孩子:“别闹!”
飞机还在地面滑行,速度显然已经慢下来。而被这么一闹,赵想容也彻底地清醒。等崽子终于不折腾,她开始拿起自己的化妆包,无意瞥到窗外的停机坪有几片未来得及融化的积雪。
“嗯,外面下雪了?”
周津塬心里也想,如果下雪,此时此刻的急诊又有得忙了。但听她问,他还是潦草地望向窗外。
冬日的天黑得很早,机舱外面是绸般的夜色。机舱内却开着白晃晃的灯,如果不凝神,就只能先看到黝黑玻璃上模糊倒映着赵想容精致的侧脸面孔。
周津塬的心微微下沉。
他记得,曾经在招生面试时告诉主任,无意拯救任何生命,然后却成为医生,他初次见面认错赵想容,和她在一起是权宜之计,最后爱上她。而他愿意想用全世界所拥有的东西去挽留她真心,才发现,和心爱的人刻意作对,个中滋味,一言难尽。
爱和古怪是同义词。局外人淡淡说一句“无用”,根本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被控制得要死要活。而那股盛大腐烂后,她的名字到底是篆刻到心底。
赵想容合上精美浮雕的化妆镜:“下飞机后,咱们在外面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再去你们医院。”
周津塬点头:“你想去哪里吃?”
赵想容噘噘红唇:“懒得动脑子,选一个你想去的餐厅吧。”
周津塬也没怎么思考:“那就蓝蛙。”
绝了,他为什么总爱挑最难吃的西餐厅?赵想容耸耸肩,没提出反对。她无非想找地方坐坐。一想到生产前都得憋在病房,生完后又要住月子会所,简直闷到死。
她把自己怀孕的事瞒得极其严密,包括两人的父母,都不知情她怀孕了。两人回国也是静悄悄地没声张。
“我身材那么好,绝不打算告诉别人自己生过孩子。以后有人问,就说崽子是花钱代孕的。我有个特别爱装支持女权的前同事,他听到这消息,估计得发一篇推文diss我。”她自己觉得好笑,乐不可支。
周津塬拿完两人的手提行李,再回到赵想容座位里,一掌托着她肚子,一指抬起她下巴,赵想容以为他要吻自己,习惯性地抬起头,他忽而往她那长而浓的眼睫上吹了一口气。
赵想容连忙眨动双眼。
她再次一睁眼,他就冷冷又吹一下:“你眼睛上沾着东西。”
赵想容满脸懵的被他吹了几下,醒悟过来,他又在故意折磨人。
她一歪头躲过看了眼旁边的行李,提醒周津塬,忘记拿一个购物袋。那是他在机场里买的覆盆子茶。
周津塬起身重新检查行李仓,是否遗落其他物品,赵想容却出声叫住他:“嘿!”
周津塬一手撑着行李仓,闻声低头。
她却没说话,他看到她的神色变幻了几次,随后一咬唇。
他心念一动,柔声问:“容容?”
赵想容仰头静静地凝视着他。暂停片刻,她说:“问你一个问题。但是你呢,只准回答是,或者不是。”
周津塬挑眉:“哦,那你得挑一个难的问题问我。”
赵想容噗嗤笑了:“我偏要挑一个女的问……宝宝,是女孩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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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腐朽大陆的风和日丽,爱意是紧锁铜门的私家园林。
也许,我是说也许,深情和薄情本质上是一种属性,也许,错误会走向正确。在某种程度,如果你足够幸运的话,会在腐朽中活下来。也许,第一次的爱永生不忘,第二次的爱殒身不恤。但无论任何版本的故事,都会指向一个结局:薄情人和深情人必然会相遇,而在那时候,关于爱,可能会没有那么多的痛苦和不经意。
颠簸气流,飞机停在经历暴雪后的城市夜晚。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