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商荣没说什么, 也没生气,固执地带他看完最后一条生产线,那整齐地码在一起的成品,正在被一条传送带送往仓库,接着就把邢沛带进他的办公室。裴青还和张秘书跟到了这儿,张秘书便说:“走,我先请你去喝杯咖啡。”
“厂区还有咖啡厅吗?”
张秘书笑起来:“那可不,咱厂里年轻人多,邢总考虑到他们的需求,连锁的咖啡店,炸鸡汉堡什么的,这儿全都有。”
裴青还赞许地笑了笑,心里想,要是邢总能这么替邢沛考虑,那也不至于现在这样。
厂区的办公室显得简陋不少,只有一张办公桌,几把椅子,一套沙发,沙发上还有一床叠好的被子,这大概就是张秘书说的他爸昨晚睡得地方。
办公桌后面挂着一幅匾,龙飞凤舞地写着“天道酬勤”四个大字。办公桌上了些文件,一个茶杯,还有一个小相框。皮质相框的表面已经磨得很旧了,里面是一张小小的泛黄的照片,是他们一家三口。邢商荣坐在老房子客厅的椅子上,一手揽着他妈妈,一手揽着坐在他腿上的邢沛,那时的邢沛只有三四岁的样子。他妈妈一如既往不太高兴的神情,邢商荣却笑得开心,露出满口牙齿,在邢沛的印象中,他从没见过自己父亲这样笑过。
刚刚话说得太多,邢商荣就着桌上的冷茶水喝了一大口,又问邢沛:“喝点什么不?有矿泉水和可乐。”
“可乐吧。”
邢商荣拉开他背后的一排柜子,其中一个里面放着一个小冰箱,他从里面摸了一罐常温的可乐递给邢沛:“天冷,没插电。随便坐吧。”
邢沛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扣开可乐,小口小口地喝着。
刚看到办公桌上的相片时,邢沛还怀疑是不是他爸知道他要来故意放的,但一细看,牛皮边框和塑料膜的接缝处积着擦不到的灰尘又不像才摆上来。他仔细想想,去年春节回家时,摆在客厅沙发后面的那副一米宽的他父母的婚纱照也一直挂在哪儿,再看他爸时,这也不像是个把妻儿都抛之脑后的男人。
邢沛一口把剩下的可乐喝完,把可乐罐一把捏扁了扔进垃圾桶,看着他爸:“你不是要跟我说你跟我妈的事吗?你说啊。”
邢商荣又抱起他的茶杯,把一杯冷茶喝干了,才缓缓地咳嗽了两声,最后十分不情愿又艰难地说道:“邢沛,我跟你妈妈,不是我不爱她,是她不爱我。”
邢商荣说出这话时,五十多岁的男人,却难过委屈得就像个中学生。
他说:“这么多年了,你妈妈从来没有,没有爱过我。”
最难说出口的话,一旦说出来了,一切就变得容易了很多。
“我跟你妈妈是大学同学。她很漂亮,是我们年级的级花。她还是我们班的班长,我当时是团支书,平时班级活动就常在一起做事,我年轻时长得也不错,同学私下起我两的哄。我知道她对我没那层意思,但我是真的看上她了。”
“我追过她一次,当时她没同意。说她有先心病,怕拖累我。年轻时哪里顾得了这些,但她始终不同意,那时又快毕业,毕业后分配工作,大家都不知道会分配到哪里,我想她应该也顾忌这些,只好作罢。”
“我当时分配到了一个造玻璃的国企,当推销员,两年我做到了副主任。后来有次跟合作企业的饭局上,我又看到了你妈妈。我当时觉得这是我们的缘分,恢复了联系一阵子,我就又给她表白了,这次她同意了。”
“接着就是见家长,半年我们就订婚了,年底就结了婚,一切顺利得像做梦一样。刚开始觉得她对我有点冷淡,我想女人嘛,也没听说她之前交过朋友,想她是害羞,时间长些就好了。”
“她这个病得花不少钱,做个副主任那点工资不够给她养病的,我就出来自己单干。开了工厂,刚开始的时候也挺困难,也忙,她对我冷淡,我觉得是因为自己太忙先冷落了她。我尽量抽时间陪她,也让她辞了职在家里好好养病,把她接来跟我在一块儿。厂里越来越顺利,她一直是那样,我跟她谈过两次,她说她性格就是这样。”
“后来她怀了你,她这个病,我跟你外公外婆都劝她不要,太危险了,可她不同意,非要冒着生命危险把你生下来。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她给我的补偿……你是她给我的补偿。”
邢商荣说到这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圈也有些泛红。他喃喃说道:“她是我自己选的,哪怕她不爱我,我也不需要她给我什么补偿。”
“生了你她身体更差了,但公司开始有了很好的起色,我送她去最好的医院,好几次把她从病危中拉了回来。我想既然那么痛苦,就离婚吧,公司分一半给她,也够她生活治病了。但你妈妈不同意,她说都有了你,不想给你一个不完整的家。她让我把精力放在事业上,她会照顾好你,好好培养你。”
“后来她身体越来越不好,她说想去美国,送你去美国读书,才能让你进世界顶尖的学校。我想美国的医疗水平更好,或许能让她好好活着。”
邢商荣说到这儿已经泣不成声了。一个那么坚硬的男人,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在儿子面前,袒露他最深刻的疼痛和悔意。他无奈、羞愧,却也痛不欲生,经年的脓疮戳破时,仍然会带来新鲜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