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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瞎子可能知道,他这是最后一次给陶春兰算命了,他显得特别认真:“大嫂子,你八字上缺水,出门打工要走你家的北方。”
    “是,这次跟着她们去的就是北方。”
    “你这个命吗?从八字上看,你当有富贵之命,你这个八字,要是是男人,早发财了,女命,要晚一些,大嫂子,你这命晚年不缺钱的……”
    陶春兰根本就没怎么注意听李瞎子的话,眼睛一直打量着我,我去倒水时,起身拿扇子时,她的目光一直跟着我,我去厨房时,我甚至都感觉她的目光穿过了几道墙,一直看着我,而我不明白那是母亲离别前的不舍。
    小时候,我也常常想,我的父母不要我了,才把我送给了李瞎子,造成我挨了很多言语上的侮辱,学校里被骂是少不了的,那些言语上的侮辱,皆是因为我有个瞎子养父,我的父母生了我却不要我,而那时,我也常常憎恨李文白和陶春兰,甚至在深夜里诅咒他们。
    人生常常反复无常,小时候我恨陶春兰,但是我与那四个一母同胞耍得好;长大以后,我再不恨陶春兰,我爱我的母亲,但我与那四个一母同胞渐渐心口不一,甚至是各怀鬼胎;小时候我以为李瞎子是个真瞎子,长大以后,我看李瞎子是个活得非常明白的人……人短短的一生,却一样也不能从一而终,总是要反复颠倒,是生活所迫,还是欲望教唆?只有家里那口井没变,水还是那样的甘甜,又或许过些年,污染蔓延到那个山村,井水也会不再甘甜。
    当我常常在都市里的红绡帐底精疲力竭时,如果不能睡着,我脑子里想着那个让我变得反复无常的山村,那条耗尽我所有纯真的八公里路途,想着那些现在在人面前羞于启齿的事情,心里如有暖流奔腾。我常常想,要是我就与李瞎子给我张罗的媳妇肖玲玲过一辈子,或许是最好最无忧愁的一生,而我最终还是离开了青梅竹马的肖玲玲。
    肖玲玲家与李瞎子家同村,她家距离我家只得几十米,或许是命中注定,这个比我小一岁的女人成为生命中躲不过的人,后来漂亮的肖玲玲走上不归路,我每每想起来心里很自责,时常想,要是我娶了她,她也不会堕落成那样。
    人对儿时的记忆总是非常模糊,而我对肖玲玲为何一直无法忘记?我常常自我分析,主要是小时候真正的好小伙伴太少。
    在我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是谁以前,我和肖玲玲几乎天天一起玩,后来也在一起玩,只不过我多了四个一母同胞后,儿时的同伴变多了,肖玲玲变得不再是唯一选择。
    肖玲玲的父母肖大刚、赵小莲与李文白、陶春兰两口子不一样,李文白是打孩子发泄生活的无奈,肖玲玲的父母是两口子对打,成为生活中不离不舍的润滑剂,两口子不打孩子。
    听李瞎子说,我还没到李瞎子家前,就是赵小莲生了肖玲玲没几天,照样被肖大刚拖在晒坝里打了一顿,赵小莲也还手,但总归是打不过肖大刚,每次两口子打起来时,也没有人去劝,因为农村人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最多就是隔着田坎劝几句。
    李瞎子家与肖大刚家就只隔一根田坎,两口子打起来时,肖玲玲就哇哇大叫,李瞎子会在父亲战斗时,把肖玲玲抱到自己院坝里,因为这两口子打架时,会伴随砸东西作为辅助,李瞎子算是好心,怕砸东西时伤了孩子。
    肖大刚和赵小莲打架理由可能千奇百怪,肖大刚喝醉酒是绝对会打赵小莲的,这就好像李白喝了酒会写诗一样,而肖大刚经常喝醉酒,李白酒后留下诗篇,肖大刚酒后在赵小莲身上留下淤青,诗篇永存,而淤青过几天就好了。
    两口子结婚十年没生孩子,一直打打闹闹却那样过下来了,长大以后我大概明白,肖大刚娶个老婆不容易,要离了再娶是难度很大的,一来家里没什么家财了,二来打老婆的事已经传扬开,他自己知道,没人会再嫁给他。
    赵小莲那样挨打也不离婚,一来是头十年觉得自己没给男人生个一男半女,生不出孩子的女人怎么再嫁呢?再者,离婚后,女人在我们那祖国西南农村有个俗称“过婚嫂”,“过婚嫂”是个不好听的称为,大多农村妇女不想成为“过婚嫂”。
    十年后生了肖玲玲,两口子还是打,因为肖大刚经常骂赵小莲是让自己绝种的“瘟婆娘”,农村里,老婆生女儿是没有功劳的,生儿子才能传宗接代,没有儿子会被人骂“绝种了”,“绝户人”。
    两口子可能也知道,结婚十年才有一个女儿,农村以后也再难生了,看着女儿虽然觉得遗憾,总归是有一个,还是很珍惜这个孩子,所以不打孩子,两口子自己练。
    三天打两回,肖玲玲就成了李瞎子家的常客,每次两口子打完消停后,来李瞎子家把肖玲玲抱回去,临走还说一声:“李八字,麻烦了啊。”显得非常有礼节。
    我一岁半抱养到李瞎子家时,肖玲玲已经经常被抱到李瞎子家躲避战争半年了,所以,这样说来,我还比肖玲玲晚到李瞎子家。
    就这样,肖大刚一如既往的爱打老婆,我与肖玲玲也就长期合在一处玩,听着不远处的打骂声。
    等肖玲玲能蹒跚走路时,父母一打起来,肖玲玲就歪歪扭扭的往李瞎子家跑,边跑边哭,已经变成了习惯,后来跑得越来越快了,也不哭了。田坎那边一打起来,我就会看见肖玲玲飞快的跑过来,然后用两个颤抖的小手,紧紧拉着我的手往李瞎子家门前的院坝边走,往她家探头探脑的看。
    对于孩子来说,多一个伴总是高兴的,大人打他们的,孩子不明白大人为什么打架,自己玩自己的,我和肖玲玲如亲一家人,或许就是这样,造成我长大了不想娶肖玲玲,因为太熟悉了,她就像我的妹妹。
    渐渐的,肖玲玲变成李瞎子家的常客,父母不打架也来,等肖玲玲两岁多时,肖大刚和赵小莲打完架后,常常是撒气不管肖玲玲,各自离家后不定时消了气才回来,这时候的肖玲玲就把李瞎子家当家,跟我一起吃饭,有趣的是,每月肖大刚会送一些米和自己种的菜给李瞎子,算是补了肖玲玲的口粮,算是感谢李瞎子照顾肖玲玲,李瞎子也从不拒绝。
    一般是打完后肖大刚先走了,赵小玲哭着也随后跑了,过一天半宿,两口子会重新出现在家里。我一直好奇这两口子每次离家几天去哪里了,有人说肖大刚在外面有姘头,也有人说赵小莲也有,直到我长大后,也没证实这些传言。
    肖大刚当时算村里有文化的人,他是知青下乡来到村里的,听说他父母在十年动乱中死于武斗,肖大刚成了无依无靠的人,没回得了城,在村里与没有文化的赵小莲好上,结婚立家。
    肖大刚脾气暴躁,可能心中压抑和不甘太多,所以常常拿赵小莲练手出气,农村的老白干天天喝,喝了更控制不住情绪。其他方面肖大刚还是很好的,高大有力气,也不是好吃懒做的人,爱干净,农活也干得漂亮,庄稼地里是村里最整齐的,每次去镇上赶集都穿得整整齐齐,像干部一样,村里人夸他“城里人派头”,李瞎子说他“败了自己的运”。
    赵小莲兄弟姊妹七个,排行老六,没上过几天学,与肖大刚私定终身后,她的兄弟姊妹再不跟她来往,他同村的兄弟看到她都不打招呼,赵小莲也觉得无所谓,自己选的路,爬着也得走完。
    赵小莲年轻时长得漂亮,就是我记事时,赵小莲还是一个风韵犹存的俏村妇,只是后来腰越来越圆,胸越来越垮,屁股与背越来越连成了一片,脸上总带着无奈的样子,有种生无可恋的感觉,可能彻底被岁月和肖大刚打趴下了。
    无论赵小莲挨多少打,她依然活得比村里其他人富裕,孩子就一个,负担小,肖大刚有文化,庄稼种得好,会各种嫁接技术,家里吃穿用度不愁,肖大刚除了打老婆、喝酒,还好面子,他的好面子让自己始终保持生活要比其他人好,到我读初中时,肖大刚才渐渐颓废了,好像彻底放弃了生活一样,才日子一天不如一天。
    老人常常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未必就是真理,农村里这样的“真理”很多,不能都信,放在我和肖玲玲身上就不准确。
    老人劝年轻人别妄想时会说:“生来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长辈教育人时会说:“物离乡贵,人离乡贱”,“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
    李瞎子劝陶春兰别光为了孩子时,会说:“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
    八十年代初期,改革开放的春风吹便神州大地,但在远离首都和改革开放前沿地的西南农村,生活与几千年前的农民没什么区别,依然是牛耕马驼,脸朝黄土背朝天,锄头、柴刀、扁担、簸箕、罗兜、背篓、连杆、石磨等等工具,与几千年来的农民使用的一样,木匠、石匠、杀猪匠、端公道士、看相算命、神婆驱鬼……好像几千年来,生活从没改变过。
    农业税等等负担,加上孩子上学的学费,让每个家庭活得都很窘迫,唯一可以体现年代与过去几千年不一样的,就是有电了,个别好的家庭有收音机,村里那个亲戚当镇长的家里,还有神奇的黑白电视机。
    电线、灯泡都有了,电不一定天天有,家里还是常常点煤油灯,现代化的娱乐只能靠收音机,肖大刚就买了一台收音机,一尺来长的大盒子,装上几个电池,便能发出声音来,也能唱出动听悦耳的歌手,于是,肖玲玲学会了唱歌,歌声中有天赋异禀的婉转与清亮。
    小时候,李瞎子常常说肖玲玲:“走四方,有贵人。”李瞎子给我算的命是:“六亲无靠,衣禄厚重”。后来看来,李瞎子算得不能说不准,而是意思不一样,看怎么理解。
    村里人说肖玲玲“将来会成为富贵人”,因为肖玲玲从小乖巧漂亮,跟他妈长得很像,命运可能在肖玲玲身上发生了变异,如此乖巧聪明的孩子,父母却是一点没有心思培养,她那个有文化的爸肖大刚,常常说:“女儿是没有什么用的,不能传宗接代,长大了还是别人家的婆娘。”
    好在肖玲玲有我陪着她一起长大。
    肖玲玲家的果树品种很多,她爸的嫁接技术那样好,各种水果都有,春天里肖玲玲给我送樱桃,夏天里拿来枇杷、桃子、李子,秋天里又拿来苹果、梨子、柑橘,冬天里还有黑桃、橙子、橘子,我们两个一起吃一起笑。
    我要把她逗生气了,她就拿大眼睛瞪我:“死麦子,我不跟你玩了。”她这样说,但从不走开,只瞪着一直说,我根本就不相信她会不跟我玩,不跟我玩,她父母打起来去哪里?所以我当时算是拿住她了。
    她高兴时,与我头靠着头,说:“麦子哥,长大了我们结婚后别打架,打架吓死人。”
    “麦子哥,你等着,我回家让妈摘果子去,我拿来一起吃。”
    “麦子哥,我们去摘果子吧,没事的,我家的,可以摘。”
    “麦子哥,今天我要在你家睡了,他们又不见了。”……
    没上小学以前,我们俩感觉世界上就只有我们两个小孩子,天天形影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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