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徐二丹看到同僚满脸喜色,而他自己全身已经被冷汗湿透,喘着粗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没事了,鞑子都要回家了,还守什么城,那小子假模假式的装了几天,也是绷不住了,估计也想着晚上回去睡那个小寡妇大闺女.....”徐二丹揉了揉眼睛,站起身先奔着垛口处向外看去,太阳落山,天色已经黑了,可徐二丹却能感觉到远处的蒙古营盘比起他日来躁动了不少,似乎是蛰伏许久的凶兽就要苏醒活动,可这也就是感觉。“......那小子还想做个面子工夫,让守着各处城墙的自家家丁和那些愣头青都到城下集合,他有话要和大家讲,还能讲什么,无非是说几句漂亮话,这当老爷的就是舒服,想怎么折腾都行......”这就结束了?徐二丹虽然被冷风吹得清醒不少,可还是有些昏沉,听到同僚的言语也轻松不下来,但还是拎着朴刀向城下走去,城头还有些行李物品,明日再来收拾也来得及,这城内谁还敢偷官差的东西。就这么撤围了?沿着台阶走下去的时候,徐二丹还不能置信,边走边回头看,直到视线被城墙拦住。“老徐,今晚刘头那边摆酒,喊着兄弟们去聚聚,也叫你了,安排人回家报个平安,咱直接过去......”“好......我先过去听听......”“那我先过去,你别太晚。”自从朱达入城,灭了吏房经承和杨副班头满门后,县内原有的格局就维持不住了,等秦川中举回返,朱达又练出一批家丁后,谁都知道县内要变天了,怎么让自家别被这变天影响损害,很多人都在琢磨这个。经承、管年和班头、副班头这一级的则是合纵连横,拉拢抱团,好在日后维持住如今,只是这过程被蒙古大军的过境打断,现在大家都觉得该恢复了,而且要抓紧加快,明眼人都看得明白,这守城十日,秦川和朱达对怀仁县控制大大加强,再不为自己做点什么,怕是什么都做不得了。守城的中年官差们下城之后各去各的饭局,少不得还要开赌听曲,而在城下空场处,已经有近三百人聚集,还能看到朱达站在一个临时搭起来的台子上,四周还有火把照明,隐约间还能看到几个穿长衫的。“瞧瞧这样子,是要给大家唱出大戏再解散吗?”徐二丹觉得无精打采的,也没理会同伴习惯性的冷言冷语,打着哈欠,拎着朴刀向那边走过去。当靠近人群的时候,看到在外围的年轻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是转头,也不怎么在意,借着已经点起的火把光芒,徐二丹还看到了那几位穿长衫的,居然是秦举人秦老爷和周贵周老爷,这可是县内最顶尖的大老爷了。按说已经撤围,连城头守城的人手都撤下来了,可在火光映照下的那两位大老爷脸上怎么一点笑模样都没有,非但没有一丝欣喜轻松,反倒是肃然,那脸色可以说是铁青,再看站在当中高处的朱达,也丝毫看不到什么得意,反倒是严肃异常,这和同伴所说的完全不同,尽管不知原因,可徐二丹心还是大跳了几下。“老爷,人都到齐了!”“我有话要和大家说!”朱达一抬手,几百人立刻鸦雀无声,只听到火把燃烧的噼啪爆裂声响,和城内传来的欢声笑语............“兄弟们,你们信我吗?”朱达扬声说道,任谁也没想到起手是这么一句话。台下的人都是肃然,这问题是显而易见的,大家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暂时每个人都尽可能的用表情和眼神表态。没等大家齐声回应,朱达扫视众人,抬高声音说道:“明日鞑子就要攻城了!”围着木台的数百人先是骚动,然后一片死寂,接下来又有骚动,绝大部分人脸上都是不能置信的神情,即便是距离朱达近的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后排的人更是忍不住低声询问,有伶俐的偷瞄站在外围的秦举人和周贵,看到他们的表情后,也能猜个差不离,脸色也跟着铁青起来。“你们没听错,明日鞑子就要攻城了!”朱达又是强调一句。好在朱达提前将周围清场,不然这喊出来的“鞑子攻城”就会让全城溃乱,可这第二句喊出后,再无骚动,死寂无声。朱达又是环视台下,他想看清每个人,老家丁冷漠诧异愤怒,新家丁惊愕愤怒恐慌,年轻差人们则是恐惧茫然慌乱。“鞑子会全力来攻城,这怀仁城我们守不住,他们攻城,两三个时辰就能进城!”家丁和差人们还没从上一句话反应过来,朱达又说出了更重的打击,居高临下借着火光看过去,有些人已经露出绝望,而在近处的常凯,此刻满脸都是灰败神色,眼神已经是涣散。“鞑子打进这座城池,不会简单掳掠,他们会彻底烧杀,让城内剩不下多少活人,留不下几粒粮食!”“......为.....为什么,咱们这小小城池值得费力气吗?”“因为鞑子要撤军,要防着身后追兵,就不能让人设置粮台营盘,咱们怀仁就是官军追击东西两路敌军最合适的一处营盘,能征发人力,能储存粮草,怀仁城在,鞑子大军就有后顾之忧......”朱达把自己的推导分析全都说了出来,没有骚动,继续死寂无声,就算人再混沌糊涂,也能被朱达的逻辑说服,何况这些日子大家自以为的“平安无事”本就是自我麻醉,说得再有道理,城外毕竟有实实在在的虎狼大军,有种种迹象,当一厢情愿的以为对方不理怀仁城时候,会自我麻醉,但一旦挑破这层窗纸,那种种迹象就是朱达陈述逻辑的佐证。世间不如意者十之**,习惯了苦难的人们有时候会沉浸在幻想中,但他们更知道没那么多幸运和如意......新老家丁、年轻差人们都是默然,没有人去质疑,从封闭城门开始,对解围的幻想一天天抬高,今天到了最高点,然后在此刻重重摔到谷底,每个人都被这巨大落差震撼无言,只能茫然失措的看着中心的朱达,不知道说什么,甚至完全想不到发声。在外侧的徐二丹听清楚朱达说得每一个字,开始他也是愕然,但反应的却比别人快些,他被巨大的恐惧攥住了心脏,不要说出声询问,连呼吸都变得困难,甚至双眼都变得模糊,徐二丹觉得自己回到了童年,藏在鸡窝里恐惧绝望。“......我们无处可躲,就算藏到地窖里,也会被找出来杀死,这城内又有多少能藏住人的地窖......”“......好不容易带着家人逃过了鞑子,好不容易有了能吃饱穿暖的安心日子,现在都要被鞑子毁了,男人被宰杀,女人和孩子被糟蹋,家在城内的,全家都要被鞑子灭门......”有几个年轻差人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握紧拳头却不知做什么,面目扭曲,眼泪横流,谁都知道朱达所说不假,会有幸运的人逃过屠城,可大部分人没办法逃过,大家年纪轻轻,都觉得有大好将来,再想想自己的家人,家丁们想着家人好不容易逃过那次鞑虏的洗掠,年轻差人们想着自家亲眷,都觉得刀子在切割心脏,疼痛无比,却没有任何的办法。“能被立时杀了,被糟蹋了之后杀了,其实还不算最坏,要是被掳掠北去,那就是生不如死了,会被当成牲口驱使,几年就会变得残疾,临死前会被喂狼,甚至去喂鞑子头人养的狗和豹子,那才是真惨。”有冷漠的声音在外围响起,听不出任何夸张,却也没人怀疑真假,因为长辈们多多少少都给讲述过传闻。朱达瞥了秦川那边一眼,刚才那番话是王雄说的,这王雄是个聪明人,应该猜到了他的用意。火光映照下的每张人脸都没有任何的活力,只能看到灰败绝望和茫然无措,所有生活的希望,所有对将来的期盼,都彻底破灭,明天就要死了,家人也要死了,最多能活到明天,甚至死的痛快都成了个不坏的选择。“你们就想这么死吗?”朱达又出声了,他的喝问让下面家丁和差役等人下意识看向他。“你们就想这么窝囊的死吗?你们就想让家人就这么被糟蹋残害吗?”谁也不想死,更不想这么窝囊的死,更不想让家人那么残酷的死去,还有那么多好日子没过,才刚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可不想又能怎么办,又能什么办法求活吗?“我不想白死,我不想这么窝囊的去死,我就算死,也要拽着鞑子垫背,杀一个我够本了,杀两个我是赚的,多少一个,我就替死去的乡亲和家人报一个仇,我要和鞑子拼了!”朱达在台上冷声说道。说到这里的时候,朱达并没有如何激昂,只是冷冷陈述,台下众人终于从震撼中恢复了许多,开始对朱达所说的有所回应,但也是稀稀落落的,“拼了!”“拼了!”在这个时候,没有牵挂的,最有勇气的,才会做出这样的回应。“兄弟们,城池如果被鞑子攻破,我们当然要拿起刀枪和他拼到底,死也要站着去死!可我和你们说的是出去打!”刚刚恢复些生机的人群又是死寂下去,看向朱达的眼神变成了惊疑和愕然,自家老爷是不是疯了,城外那蒙古营盘虽然只是个粮台,可里面守卫的战兵怎么也得几百骑,那可就是几百张弓,几百把刀,今日里小股骑兵回返,粮台里面差不多就至少千余骑兵了,就自己这最多三百多步卒去和别人野战,或者冲击别人守备森严的营盘,那不是战斗,那就是纯粹的送死!这样还不如固守城池,等鞑子攻入城内,在这骑兵活动不易的城内和他们拼杀到底,多少能换几个回来。“鞑子已经把我们看成是嘴边的肉了,觉得我们不敢反抗,也觉得咱们不知道他们要攻城,只知道在城内傻傻等死,他们或许会防备到现在都没见影的官军,却不会防备咱们,鞑子来大明这么多天,每日里肯定忙个不停,肯定提心吊胆,肯定很累,现在他们就要回到北边草原,身边怀仁县又是个装死的,他们今晚一定睡得很香,一定对我们没有防备,我们一定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下面又是安静,朱达陈述的很有道理,逻辑分明,紧绷许久一旦放松肯定是疲惫渴睡。“我们几百人是一个拳头,他们千把人猝不及防就是一盘散沙,仓促间能有多少人和我们对上,几个人,十几个人,裤子可能都穿不上,更不要说骑马,到那时候,我们强,他们弱!”随着朱达讲述,下面众人表情渐渐恢复,变得生动许多,原来还有希望,原来还有这一条出路。“只要毁掉城外的粮台行营,那么退回来的鞑虏大军就不敢在我们这边停留,因为没有粮草供应,还是会被大同和西路的官军阻击,他们不敢冒这个风险。”“什么风险?”“把所有兵马都交待在怀仁城下的风险,没有粮草供应,军心不稳,到时候官军一来,不和他们打,把他们围起来等着他们饿死就好。”“官军会来吗?怕是来了也打不过!”“可能不会来,可能来了打不过,但鞑子主将只要不是疯子和傻子,就不会冒这个风险,几万人的行军打仗,不能有个万一!”这番话大家也都听懂了,本来已经跌入谷底的心情又是好转,众人很是有些“死灰复燃”的意思。围着朱达这几百青壮大部分是家丁和年轻差人,这段时间不是严格训练就是在纪律约束下守城,他们对自己的力量有几分自信,自然不甘心就这么引颈就戮,只想着拼了换命,谁能想到还有取胜的机会,一个个都是激动起来。站在外围的周贵脸色一直不好,就算朱达说出这番话来,也不见这位周大老爷神情舒缓,听到这时,周贵面带惋惜的叹了口气,转头对秦川说道:“秦老爷,朱公子还真是天纵英才,这个年纪能有这般见地,可惜,只可惜时运不由人啊!”对于周贵这种县内的顶级人物来说,对秦川和朱达了解的比其他人更深刻些,他不像别人那样以为朱达所说所做都是秦川传授指使,知道很多就是朱达自己的判断和意愿。只不过对周贵这样见惯风雨世情的人来说,朱达这番话没让他有太多的乐观,周贵周经承想到了最坏的情况,也知道朱达所说是在博一个可能,变不可能为可能,那都是万中无一,年轻人或许还相信奇迹,但周贵这个年纪的,只是见惯了世事如常......秦举人叹了口气,满是无奈的说道:“明知送死,谁又愿意去。”这也是人心常态,若有输赢,尚可拼一拼,若是必输,谁还愿意费那个力气。在秦举人和周经承甚至王虎王雄看来,朱达这番话能唬人却糊弄不了多久,年轻气盛的或许会听,可片刻后就能想清楚,那又有何用,如此悬殊下去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谁会有这样的心气?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吗?看着在木台上慷慨激昂的朱达,这些“老成”之辈心中都有悲意涌起,这样的少年英杰,就会在这两日内如昙花一现吗?在外围的徐二蛋比内圈的那些年轻人更早想明白,他刚被煽动起来的热血迅速又冷了,去杀几个鞑子,然后死在外面,这又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和家人一起藏在地窖里。出城偷营,出其不意,然后就可以解决掉城内的危险,让蒙古大军顾不上怀仁县城,这个可能未免太小了。大伙的反应快慢不同,但这也不需要多少时间,刚刚激昂起来的人群又是冷了不少。经承周贵长叹了一声,边摇头边转身,事情也就是这样了,还是琢磨下如何躲藏,甚至如何投降,怎样保全自己。“我刚才所说只是最好的结果,更大可能是出城后惊动了鞑子,被鞑子兵马围攻灭杀,还有可能是我们偷营之后,鞑子还是要围攻怀仁,到最后还是会被攻破城池,那时候大家还是个死!”本来几个三四十岁的老成人物已经不愿意再听下去,可朱达这番话语却让他们错愕,虽然大家都会想到,可也不能这么实话实说,那你喊大家下城的意义何在,莫非现在就要人心溃散,全城大乱,是想要破罐子破摔吗?场面又是安静死寂,所有希望都破灭了,其实脑子灵醒的已经有些想明白了,就算按照朱达说的去做,十有**也是死局。但谁也没想到朱达会实话实说,在描绘前景和侥幸之后,又干脆利索的把这一切砸碎,那到底要做什么?“你们从前怎么活着的?在外人面前可曾站直过?”朱达扬声问出两个问题,年轻差人们还好说,大部分的家丁都是无言,他们本就是最卑微的农民和军户。“大户和官差把你们当猪狗一样,辛苦种田却吃不饱,可鞑子连这样的日子都不让你们过,你们只能背井离乡,只能忍冻挨饿,熬到最后,只能让婆娘去卖,只能卖掉儿子女儿,只能让爹娘冻死!”说到这里,莫名和僵硬的家丁们开始反应过来,他们都经历过这些绝望的时刻,回想那时,很多人眼眶发红,呼吸粗重。“好不容易来到我这里,好不容易吃饱穿暖,好不容易能挺直腰杆,好不容易家人能笑了,却又有这样的大祸,要么全家去死,要么全家去做猪狗,生不如死!”朱达嗓音洪亮,下面的新老家丁有人低声哭泣,有人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扭曲,却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只知道朱达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你们在城内过得是体面日子,可这日子马上就要完了,家人要被杀死,女人要被糟蹋,你什么都做不了,要么被抓到草原上喂狗,要么去要饭流浪,还不如干脆利索的死了!”朱达指着那些年轻差人说道。“你们还以为能藏好活下来就能继续做老爷吗?城里该杀的都被杀了,就算你活着,后来新来的还能给你留什么,那时候还能不能有怀仁,你们没饿过冻过,一旦过得猪狗不如,你们狠不得不早死!”这些话说到了年轻差人的心里,句句实情,没什么夸张,他们的反应和家丁们开始一致。人群骚动,有人哭出来,更多的人则是绝望,刚才给了希望和幻想,现在彻底砸碎,这会让人更加绝望灰心。朱达这样的表达让秦川和周贵都摸不到头脑,愣怔半响之后,周经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粗声对秦川说道:“难不成朱公子要在城内大掠,这是要临死前过瘾吗?”怎么看都是要让人彻底绝望,崩溃大乱的意思,周贵脑中只想着尔虞我诈和算计,认为人做事总有目的,朱达做这么极端的事,他第一时间只能想到这个。“荒唐,朱达怎会......”秦川皱眉叱责。这边话没说完,就听到家丁中有人吆喝说道:“朱老爷,既然左右都是一个死路,那还说个什么,大伙等死吗?”既然都是死路一条,敬畏规矩这个也没多少人讲了,有人直接就在下面质问,其他人也跟着鼓噪起来,局面眼看着就控制不住了,周青云和几个家丁队长都急了,外面的王雄王虎也在摇头叹气,但事先没什么约定和安排,大家都不知道如何去做,而朱达所说的又都是事情,大家又觉得现在做什么也都无用,朱达依旧很沉着的站在那里,冷静的扫视众人,眼见着喧哗越来越大,周青云和亲信心腹越来越焦急,甚至在外围的秦川秦举人都在挥手。“现在只有一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