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存此时正一下一下地弯着腰捡她掉在地上的头发,听她叫自己,就抬头看看,“左边的。”
“那就穿左边的,嘿嘿。”
李望舒觉得自己难受劲儿其实根本就没过去,脑子还是一锅粥似的乱着。只是这次崩溃来得和过去一样猛烈,收尾却十分悄无声息。早晨她睁开眼,还没来得及想起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陈存就在客厅喊她吃饭了。等坐到饭桌前去,她刚准备开始新一天崭新的涣散,陈存就跟她说,诶,我今天早晨去菜市场,看见一个方形的西瓜,特别方。
说完他还撂下筷子拿手比划了一下,可认真地盯着自己比划出来的空气西瓜:“大概这么大,这么方。”
陈存总是掐着她要说愁未说愁的时候讲话,搞得李望舒就只能接话,“放在容器里养出来的吧?”
“不知道。反正挺有意思的。再有就是我发现你家这边早晨带狗出来买菜的不少。我最开始想,人牵着狗,不就少一只手拿东西吗?后来发现有的狗可乖了,会叼着那个小筐,筐里也可以放菜。我一早晨摸了七八只金毛的脑袋,真好摸,我感觉我都快把它们摸秃了。”
陈存满脸都是美滋滋的傻笑,好像还在回忆金毛头毛的手感。
李望舒一想到陈存穿着他那件深蓝的运动服一脸冷漠地走在清晨的菜场里,看见有人牵着大狗就忍不住和人搭茬,获得主人许可后,弯着腰一手拎菜,一手摸狗头——她就觉得舅舅其实比狗还要更可爱一点儿。
俩人聊着聊着,李望舒也就不难过了,甚至还萌发了去面试的想法。 她倒也有点儿奇怪,为什么这次自己逃得这么快而彻底,想了想似乎是因为陈存并没把这个当成大事来劝她,反而一个劲儿地打岔,让她跟着自己走。而李望舒半强制地被陈存带着度过了一个不那么胡思乱想也不那么惨淡夜晚后,自己就也觉得这事并不是那么十分要她命的了。
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来的,陈存也是会按时去起床买菜的。头一天下午抽了那么那么多烟的李望舒,只要彻彻底底地洗上一遍澡,再往陈存身上一靠,也是可以干干净净安安稳稳睡上一觉的。而且就连梦里都没有王翊的半点影子。
李望舒开始忙活,俩人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你最近一次面试是什么时候?”
李望舒有点儿不太好意思,“呃,我上次跟这次一样,都是我爸给我找的工作,面试其实就是走走过场的。毕业之后我爸问我想干什么,我说想进电视台,因为喜欢看电视。当了一阵子文员之后,领导说我普通话还可以,就让我去考证,后来就把我调去当主持人了。”
陈存倚靠在洗衣机附近,看着李望舒用卷发棒卷头发。
他笑着说,“是,还总切到手。”
李望舒想回头看陈存,手却忽然被卷发棒烫了一下。陈存一边摇头说着真是服了,一边过来让她松手,接过她的卷发棒。
“舅舅你会用吗?”
“看了一会儿,应该会吧。”
李望舒心也挺大,问了一句就放心大胆地让陈存给她卷去了。她又问,“我之前那个节目你看过呀舅舅?”
“看过呀。那时候我还挺忙,总得看重播。”
李望舒原来是个美食节目主持人。
她接手的时候正好赶上节目改版。原本是室外的饭店评测,忽然被改成了室内的现场烹饪,都是请些有头有脸的大师傅过来做菜。
大师傅,肯定不能自己切菜。
领导就说,小李,要不你帮忙切切吧。剁个葱姜什么的,切丝这种需要展示技巧的,咱们就让嘉宾来。
所以说,人,就千万不要相信自己有能力。
不切菜的时候尚可说自己只是不乐意做,一旦上了手就会被发现:可能有的人,真就是连葱段儿(不是花)都切不好。
这人就是李望舒。
起初只是陈存一个相熟的师傅要去参加录制,早在准备阶段那人就叫过陈存和他一起去,但是陈存觉得没什么意思,就给推了。这人录前,录中,录后,都发了若干小视频,就差现场直播了。
陈存统统没有点进去看。
这人就特意来找陈存私聊,告诉他几点几点,记得打开电视,观看他这一道精妙绝伦的鱼香肉丝。
陈存当场就把话扔回去了,说你好容易上趟电视,就教鱼香肉丝,可太长脸了。以后出门别说认识我。
“别的不说,主持人是真的又憨又可爱。什么都不会,切菜都切到手。”
于是那天晚上陈存就真的好信儿,去看了一下重播。
于是就发现那个又憨又可爱的,是自己很多年都没见过的小外甥女。
“我当时啊,”陈存忽然笑出声,一字一顿地,还比划,“脑子嗡一下,一直到他那个破菜做完,都出演职人员名单了,都没回过神。后来你们这个节目我就经常看了,一直看到你辞职,换主持人。”陈存拎起一个刚卷好的卷儿给李望舒看,“这个行吗?”
“好看诶。”
陈存拨弄她头发,挑出下一绺来卷,又偏着头笑。
李望舒联系完了工作,在电梯里对着镜子照的时候觉得自己这头发真是好看,不把王翊约出来也瞧瞧真是可惜了,于是就叫王翊出来一起吃午饭。地儿就挑在王翊公司附近的一个商场里,李望舒走得慢,她进门的时候王翊已经在那儿等了。他穿了件浅棕的上衣,衬得人就更白净。李望舒很难得这么神采奕奕的,所以王翊看见她的时候也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
李望舒在他对面坐下,跟服务员点了菜,又比划自己眼下,明知故问地,“你这儿黑眼圈好重。昨天没睡好?”
“何止啊,”王翊向后一靠,“我今天早晨眼睛肿得都看不见人了。你干嘛去了,穿得这么隆重?”
“面试。我爸昨天说的那个工作。”
他笑笑,“还行吗?”
“还行。离你这儿不远,就一站。”李望舒向前倾,搓搓手,“什么时候去我家啊,想吃你做饭了。”
王翊垂着眼,没说话。
第一道菜上了,李望舒跟服务员说声“谢谢”,就动了筷子。王翊恹恹的,迟迟没把筷子抽出来。
李望舒边吃边说,“舅舅走了,舅舅还有自己事要忙,也不能每天陪我。我上班了以后他打算一周过来两次,给我改善改善伙食。你看,他一周两趟,你一周两趟,我点两天外卖,再出来吃一天,这周就过去了,是不是挺好?”
王翊笑她,“想得美。”说着也开始吃起来。
“你想得也挺美。诶哟。”李望舒边说边摇头,王翊有点儿狐疑地看她,又不讲话了。
“陈存说今天早晨买菜,看见一个方西瓜,大概这么大。”李望舒也撂下筷子来跟他比划,笑得却有点儿狡黠。
王翊定定地看她,像是在打量陈存移动的教学成果。
人和人相处的时候,有许多话是不必拿到明面上来讲的。很多时候说着事缓则圆,其实缓的都不是事和事发生的环境,而是裹在事里的人。李望舒在逼仄幽冷的空间里长大,又亲手封上了走出去的大门。于是和寒冷一同滋长出的贪婪与脆弱就会是她永远的监牢。
王翊也是这样。
冷静下来想想,其实王翊要什么,给他就是了。爸爸的话是对的,只是并不一定要言听计从。陈存的态度让李望舒意识到,她的生活,归根结底还是她的生活。别人劝她拦她,终究也不是她。
她也想赌一把。
倒不一定是又要走回混乱里。
此时她不会再因为给不了什么而郁郁,也不会因为得不到什么而不快。回头看看,她这些年一直在做的事就是不断地向别人靠近,而别人一旦也靠过来,她就会因此产生恐惧,从而萌生退意。这是她一直在和王翊拉锯的原因,也是她一直在不同的选择间来回跳跃的根源。
却也还是陈存让李望舒明白,其实对方想靠过来的时候,也和她一样是心怀善意的,并不想伤害她。她也不需要非要做点什么特殊的事情来挽留对方取悦对方,可以安静地各忙各的,偶尔攀谈;也可以一起坐着看看电视,却什么都不说;甚至她睡着,也不担心陈存会走,反正他走了也会回来,不单会回来,还会跟她说:今天早晨看见了个方西瓜,好方,大概有这么方。
陈存愿意忽略她满怀的心事和她相处,如今李望舒也愿意忽略王翊满怀的心事和他相处。这事她一直在做,只是这会儿明确了自己这点心思,能接受的就更多。
打雷下雨,刮风落雪,刀枪荆棘。
盲目的人。
快乐的人。
她吃着,跟王翊说:“你啊,你就作吧。”
李望舒抬头打量打量没什么食欲的王翊,又垂下眼盯着盘子,平静愉快地说:“我还总能想起以前我还在家住的时候,咱俩总偷偷摸摸的。但是好多细节我都记得特别清。就有一次,白天,你睡觉,我去你屋里看你,走的时候袖子被你屋门把手给挂住了,动静儿特别大,你就醒了,问我怎么了,我没说。结果后来我在客厅玩儿,你刚醒,路过那个门把手的时候,也被刮了一下。当时给我笑的啊。诶我现在都好奇,你那么高怎么会也被门把手挂住呢?”
王翊于是也认真地托着腮帮子想,“好像是我那件衣服袖子特别长,我还弯着胳膊。当时给我刮了个趔趄。”
“还有一次,也是夏天。”李望舒也托着下巴开始想,“我下午睡觉,你好像是出去跟同学玩儿还是怎么着来着,反正出去了。我醒了没多一会儿你就回来了,我也没看手机。你进来,就背着手问我,你下午睡了多久?我当时懵着呢,我说也就半个小时吧。你就特嫌弃地说,你可得就睡了半个小时,整整两个点儿,我给你打电话,一个都没接。我说你给我打电话干嘛?诶?你还记得你给我打电话干嘛么?”
王翊眼睛一弯,“记得啊。我琢磨你没吃饭,想从饭店给你带个菜,从开始吃就给你打电话,一直到吃完你都不接。”
王翊当时损完她,就从背后“唰”地拿出一个纸袋子,里面装了俩塑料饭盒。上面一个菜是地叁鲜,下面一个是水煮肉片。
“那个是真好吃。”李望舒评价道。
王翊也点头,“我也好多年再吃过那么好吃的地叁鲜了。”
“地叁鲜一般吧,水煮肉片好吃我记得。”
王翊扬扬手,慢悠悠地讲:“非要跟我拧着来。”
李望舒乱石铺街了这么好半天,其实就是为了把那句真心话不那么突兀地讲出来。她其实很紧张,却还得装着很不经意地讲,“其实你对我的好,我一点儿都没忘。别人对我好,是好多的爱分我一些;你对我好呢,是本来就没多少爱,又想着要攀比,想胜过别人一头,让我觉得全世界就你最好,就一赌气把所有的都给我了。”
这么孤注一掷,就难免偏激,难免患得患失。
王翊再看她时,眼里多少就又有点发亮的神采了,只是还要掩着。
他说李望舒,你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心的人啊。你这么一来,搞得我好不懂事一样。
“那咱办点儿懂事人该办的事?”
“怎么呢?”
李望舒那种狡黠的笑就又回来了,她压低了声音说我新办公室有个休息间,有张床,不太大。休息间只有我有钥匙。
王翊说,等等吧。至少把饭吃完。
“你到底去不去?”她笑着瞧他,手指在耳侧轻轻拍着,“去不去?啊?技术部的王翊。”
王翊低头一看,自己果然还挂着工牌,于是就取下来卷了卷,扔给李望舒,让她放包里。
其实还有两个菜没上。
王翊却抬手招呼服务员,“买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