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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校门是一段有点陡的下坡路。方向蹊跷的风裹着雨蹭着地面往上猛冲,把付罗迦手忙脚乱中没收全的伞吹得筋骨外折。地面很湿,跑动间溅起来的水有的直接淋到了他眼镜上。
    下坡跑的好处是体验不错,每次迈步都有点平地起飞的错觉;坏处也显而易见。
    某一步跨出后,在半空中付罗迦就十分遗憾地预料到:稳不了了。
    所以他摔了,比预料中还惨——本来常理上说往前栽倒的趋势可以通过用手扶地的方式解除,可今天是雨天。他脸撞在自己手臂上,在骤然而至的模糊视野中依稀辨认出自己还在往前狂野滑翔的眼镜。
    这一摔好像把“逃”的念头也一并摔了出去。付罗迦坐起来,揉了揉鼻梁根,近乎是心平气和地任由几个把校服盖在头顶的凶恶人士把他包围了。
    雨实在有些大,淋得他几乎抬不起眼。凶恶人士的问话也被闷在雨幕后,原本他是想屏息凝神地听,结果坐姿还没调整好就有位人物越众而出,朝他俯下身。
    那位人物的校服袖子垂到了付罗迦眼前。因为一中——其实就是县中,起个一中是为了假装本县还有二三四中——的校服大部分为白色,供学生发挥余地很大,所以看见这只袖子上时尚元素颇多也就不足为奇。付罗迦认出其中一串字母:bilie eilish。
    这倒让他有些不合时宜的小高兴——虽然拼漏字母,但至少证明某些方面这位人物不是无药可救。
    面前这位开口了。“打哪儿?”
    身后有人咕噜了一声,付罗迦虽然没听清,但从是单音节这一方面已经可以大概推知,于是他立刻后仰。
    谁知这位异常果决,直接伸手把他脸扮住了。付罗迦正在思考捂脸会不会显得喜感的时候他就毫无前兆地动手了,掌心很迅速很严实地与他的右半张脸接触了一下,响声在雨幕里也显得格外激越。
    付罗迦被这股力道带着偏头的同时懵了。
    仿佛慢镜头一样,他一点一点把头正回来,与一双眼睛对视。
    ——这位好像被他突然红起来的眼眶震到了,一时没有出声。
    付罗迦决定先发制人。
    “打脸就是扇耳光……同学,你娘不娘?”
    这句话没法说得有多铿锵,毕竟自己的眼泪都在人家手上挂了好几滴了——
    付罗迦希望他会把它们当作雨。对方好像有所触动,抬手——
    付罗迦挺震惊的。他妈算是他见过的最剽悍的人了,可他妈也没扇过他耳光,更别说是左右开弓连续两下。
    他头有点发昏,往后挣了挣,扳在下巴上的手顺势松开了,一张脸凑了过来。
    “付罗迦是吗?我好像认识你。”
    付罗迦按着太阳穴。自保意识让他选择闭嘴。
    对方却诚心诚意想要交流,“你小学是二班吧,我是许之枔。你不是去外地读书了吗,怎么又回一中了?”
    付罗迦实在把握不准他的态度,“你这两下扇得我就算知道也该失忆了……”
    自称许之枔的人又看了他一会儿,压低声音,“你脾气怎么变这么好了?”
    付罗迦抬头。雨势稍微轻了点儿,围着他的人站拢了些,他现在能看清一些人的脸了。他试探着站起来,左边一个寸头男生立刻抬脚在他腰眼上意思着来了一脚。
    付罗迦又弯腰蹲下去揉了把眼睛,低声说,“能快点吗,我有事。”
    寸头男生好像不是做主的,扇他的那个许之枔应该也只是喽啰。从他们的站位判断,找他事的主要是一个长相老成的小胡子。
    “付罗迦是吧。”小胡子的小胡子在雨里晶莹剔透,“你自己心里清楚是为什么。”
    付罗迦只觉得腿蹲得开始发麻了,干脆坐下。“那——够了没?”
    许之枔居然在一旁开腔:“所以到底因为什么?”
    付罗迦有些恼火。“因为你们缺把伞?”这话一出口他心里一阵叹息——今天不知道要被纠缠多久了,只求回家后没有更大的麻烦等着。
    “哎我发现你这人怎么这么——”寸头摸着脑袋半天没想出个词,干脆一只脚踩到付罗迦腿根上。他没用多大力气,付罗迦也懒得挣开,反正这条裤子已经不能看了。
    许之枔把校服从头上扯下来挂到脖子上。“你变化真的很大啊。”
    付罗迦没反应过来,“啊?”
    “许之枔你先让让。”小胡子依然沉稳如山,“杜燃去替他,许之枔刚才打的不像样。”
    寸头“啊”了一声,提脚往付罗迦胸上踹,可能是因为业务不熟练,不太能拿捏轻重,还是没能用上多大力。但付罗迦很配合地直接躺倒,让自己的脸和水泥地在同一高度上承托雨水。
    寸头立马收住,向小胡子报告:“他倒了。”
    付罗迦突然想笑。小胡子却一副不好糊弄的嘴脸:“我没喊停。”然后指着许之枔,“你也去,一起上。”
    许之枔不懂就问:“那要什么时候才行?”
    “让他痛到说不出话。”
    “他现在就没说话了。”
    “……那让他哭。”
    许之枔沉默一阵,“其实他也哭了。”
    付罗迦蜷起来,让自己笑得不那么明显。
    他猜小胡子是把许之枔瞪了一眼——反正那两位又凑过来,寸头依旧招式绵软,许之枔则是在想尽方法用脚把更多的水铲到他身上,让他看起来湿得更厉害。
    学校地处偏僻,但还是有作为基础设施的路边摊。付罗迦注意到门面朝街卖摊饼的铺子里的那位老阿姨走出门槛往这边望了三次了。如果是一群看着面嫩的学生,一般到第五次的时候扎的堆儿还没散,老阿姨就会让儿子过来——她儿子有个勉强能唬住人的治安员袖章;是社会闲散人员她就直接报警。
    她今天没出摊,付罗迦心想。出了摊的话这地上的水该有股酱味儿。
    许之枔冷不丁冒出个“一”字。付罗迦一愣,以为他是要计数。结果接下来是“三”、“五”、“六”……说一个数字往他身上淋一次水,还自带个节奏,听着像……手机号码。
    “我微信,加一下。”许之枔低头时轻声说。估计是看付罗迦神情过于震惊,他还问了句,“没记住吗?我再报一次?”
    寸头:“枔哥你认识啊?”
    许之枔:“郑骏宇在看我们,能不能专注一点?”
    寸头:“?你说谁不专注?”
    许之枔:“他要喊停了。”
    寸头:“怎么看出来的?”
    许之枔:“别问了。嘘。”
    付罗迦在转学之前就接到了提醒:县一中池浅王八多,奇奇怪怪的风气由上至下潜行整个学校。有三四个校霸同时鼎立都算正常,而且往往个个都跟校领导沾亲带故。和别处遮遮掩掩的虚伪作风不同,县一中的领导层跋扈得相当坦荡,所以滋养出的儿子侄子也把拉帮结派、霸凌之类的事摆在明面上。
    付罗迦无意侵犯土太子们凛凛威风,只是学校局势诡谲,各类规则密密匝匝繁琐冗碎,也不会给初来乍到的转校生实习时间。事实是,他泥水满身地躺在这里,其实并不清楚得罪了谁。
    他做过这方面的心理准备,甚至有过经历。前几天在学校里——甚至是在课间操时间,草坪上有个男生被一个女生揪着头发往足球门框上撞,围着他们的人数跟现在差不多,可见是同等级的待遇。当然那里的喽啰更诚心实意一点,那男生最后捂着流血的鼻子默默自己去了校医室。还有星期一的那次,更早的还有上星期的几次——说天天都有也不夸张。
    在班上,付罗迦交上去的习题册被人踩过,答题卡的铅笔填涂被人擦过,花时间办好的板报也被人一扫帚蹭花过。但这些没那么频繁,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他自认不是一个值得别人花太多时间去刻意针对的人,只是一个别人在无聊时偶然想到的消遣对象而已。
    所以这次被找事,他的想法不过是:终于来了。但他没想到遇见许之枔这么一个人。
    很奇怪。包括躺在雨天的大马路上笑的感觉。
    果然许之枔说完没多久小胡子就让人撤退了。许之枔放慢速度,等小胡子超过他后默不作声地把地上的眼镜捡起来扔了过来。付罗迦把眼睛摁在脸上时刚好看到他做了个口型:别忘了微信。
    付罗迦把伞撑开,看了看身上,又把伞收了。一路上路人的目光都没让他觉得有什么,反倒是走到家门前的时候他开始紧张。
    今天终究不是妈妈不在家的幸运日。
    一到客厅,灯还没开一声尖叫就平地炸响了:“付罗迦——!!”
    付罗迦咽了口唾沫,悻悻喊了声,“妈。”
    他妈跟他爸离婚才三个月,目前正拼了命地想树立自己的强人形象。付罗迦觉得她各方面都很符合,除了一点,黏人。准确讲,是黏儿子。具体表现为——对她来说,家里的固定摆设应该包括付罗迦这个人。
    付罗迦一天说话费神最多的时候就是跟她解释为什么回家要迟到一分钟的时候。
    他妈其实知道一点县一中的情况,但还是执意要他回来上学。她本人在本地税务局上班,基本不会有外调机会。跟他爸离婚有一部分也是因为夫妻异地的问题。她想的是付罗迦本身底子可以,应该不会被拖得太厉害,反正哪里的教材都是一样的,况且一中老师也有她的老同学可以帮衬。
    付罗迦其实对他妈的决定有点失望,也一直想让他妈明白县一中生态有多恶劣。但真要让他妈愧疚,他又觉得不忍。
    他这次解释的是“摔了一跤而且摔得厉害”。
    费了一大通口舌后他得以脱身,把湿衣服扒了,进了浴室打开花洒。
    他看着水汽一点点蒙住镜子,突然想起那串神秘数字。
    “加我微信。”
    那个叫许之枔的,打了他两巴掌的人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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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改下排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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