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转身取了只碗来,看到车夫后哼了一声。他是念在那个少年的面上,才没有把碗摔到桌面上走人。
车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拿了勺子刚要吃上一口,面前的馄饨碗就被人取走了,留在他手上的就只有个空勺子。
车夫纳纳地看着梁景湛,却不敢说什么。
但下一刻,他就是想说,也只能瞪大了眼,只吐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殿……殿下。”
梁景湛在将自己碗里的馄饨捞出来,倒了一半在新取来的空碗里:“吃不完,分你一半,你那份就别吃了。”
“好好。”车夫愣着头脑,双手接过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就是觉得殿下愈发亲切了。
梁景湛喝了口汤,听着坐在他身后的人又道:“那你可不知道啊,人家是主动过来的!”
后面的人还在谈论他的事。
“主动来咱们这里?他脑子有问题吧?别人都怕得紧,只有被贬的官才被发落到此,他倒是个不怕死的。”另一个嘬着汤,滋滋有声。
“诶,你看,块看,桥老头来了。”一个人放下了碗,当即眼睛一亮,脸上带着玩弄的神情,指着远处正往过走的老叟。
梁景湛放下勺子,也望了过去。
过来的老叟背驼得很厉害,就像背了锅,头上还戴着高高的官帽,像是怕官帽会掉,手还在头上托着官帽,身上的深蓝色官服颜色淡淡地,像是多次洗过,被水洗去了颜色。
那应该就是他们说的桥老头。
桥老头正在朝他们这里走。
但他还没走几步,几颗石子朝他扔来,周围嬉戏的儿童还唱着童谣:
“桥老头过小桥,一口锅闪老腰……”
桥老头直不起腰,就看着地面,呵呵地赔着笑。
梁景湛低了眼,吃了口热乎乎的馄饨,馄饨轻轻一咬,皮很轻易就裂开了,里面是荠菜和浓香的汤汁。
“殿殿……殿下恕罪。”梁景湛正低着头,忽然眼旁多了一个黑乎乎的官帽。
再往下看,是高高拱起的背。
想必他就是喻越太守了。
只不过,这过得有点窝囊啊。
太守许是没有听到他的回应,又急急忙忙腆着笑补充:“小官是喻越的太守,鄙姓桥名头,奉命来迎接殿下,几日前就发了檄文,可那帮刁民不愿配合,小官今日也是忙着鼓动他们,才耽搁了时间,望殿下恕罪。”
桥头。
怪不得其他人都叫他桥老头。
梁景湛听着倒是在心里笑了笑,但车夫就没他这么好的定力了,听到桥头两个字,笑了短短几声,意识到不对后,他才用咳嗽声掩了过去。
太守脸上仍是挂着热切的笑容,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刻意提了一句:“这帮刁民该罚。”
这意思,明显是在鼓动他去对百姓施威。
他要是个性子急躁易怒的,被他这么一说,还真有可能觉得自己丢了面子,一冲动,指不定就要找人立立官威。
但梁景湛不是这样的人。
“他们不来,倒也清净。”梁景湛没一会就吃完了馄饨,放下了空碗,“桥太守要吃一碗吗?”
桥头眼皮向上翻了翻,费力地看了一眼梁景湛,若仔细看,还能看见那眼神里有怒其不争和计划落空的气恼意味。
在梁景湛刚低眼看他时,桥头又把头埋到脖间,眼皮垂着,藏住了那眼里的情绪。
他只听桥头笑得谄媚,眼角的皱纹都挤到了一块:“殿下若喜欢,小官陪殿下吃一碗就是。”
那是他在朝堂上常见到的笑,梁景湛心里深深觉得厌恶。
但他面上从不表态。
“你看见了吗?桥老头像只狗一样围在那位公子身边,你可知道那公子的身份?”坐在后面客人公然指着桥头讥笑。
“看他通身的贵气,身份定然不俗,我们喻越五地啊,根本就找不出这样的人。”坐在他右手边的客人瞟了一眼梁景湛,话音里和嘴角都带着嘲讽。
“我刚听桥老头唤他殿下?”又有个客人拿着筷子指着梁景湛。
“那、那他不就是来咱们的新任节度使吗?”一个人把碗摔到桌子上,两眼瞪着梁景湛,脸上的横肉上下动了动。
“兄弟先坐下。”在他周围坐的一个客人抬袖抹了抹嘴,“他要是新任节度使,怎么会来这里吃饭?人家新来的京官,哪怕是被贬而来的,都去什么大酒楼,哪肯在这乡野吃。”
其他客人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便也继续吃自己的饭,边互相聊着。
在灶台前的老板从桥头来的时候就注意着梁景湛这边了。
他边捞着馄饨,听着桥头与那少年的话。
知道他是新任节度使后,老板忙放下手中的馄饨,停了手,目不转睛地望着梁景湛。
“那就不吃了,走吧。”梁景湛刚放下银子离开,路过老板身旁,就看见他那样望着自己。
梁景湛没多说什么,只等着桥头带路。
桥头笑呵呵地躬着腰跑到了前面,做了请的姿势。
要不是他知道桥头只是直不起腰,不然梁景湛还真以为桥头是要背他。
梁景湛也不推让,走到了他的前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他话,了解此地的情况,同时眼望着周围。
车夫在后面等着梁景湛上马车,但陪着他走了很久,也没听到梁景湛说要坐上来,不得已,车夫跑到他们二人身侧:“殿下,路途陡峭,走来颇废些功夫,马车也够两人坐的。”
桥头也是呵呵地赔着笑,语调和面上都自然而然地生出些谄媚的意思:“殿下若是累坏了身子,咱们喻越的人都该受罚啊。”
梁景湛扫了一眼他低下的头,话音里却是客客气气地:“在马车上也只是走马观花,看得粗略,头一次来,还是多看看好,只是要辛苦桥太守带带路了。”
桥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不毛之地有什么好看的?
“殿下请。为殿下带路是微臣的荣幸。”桥头小跑到他身前,堆着满脸的堆笑。
梁景湛离开后,坐在馄饨摊里的几个人才后知后觉地知道了什么。
“原来方才我们见到的真是新任节度使啊。”
“原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少年,毛都没长全吧,我就说哪个不长眼的会来咱们这,果然是个养在深宫不通世事的小皇子才会做的事。”那人哼笑,“以后可有他受的了。”
梁景湛跟在桥头身后,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目光,但多是怀有恶意的目光,还有人吐了口口水,表示着自己的不屑,还有一部分是妇人投来的眼光,却大多带着怜惜,仿佛他不该出现在此。
梁景湛全然无视朝他而来的目光,只一路想着自己的事。
一路上也没什么好风景好看,气候又干又寒,路上的植物都少的多。
梁景湛不抱任何希望地走了很长时间,他耳朵边也不得清净。
桥头一路上都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话,无非是路过的这一家的男人惹过什么祸,那一户的姑娘又做过什么丑事。
梁景湛百无聊赖地把目光移向他处,忽然他停下了脚步,目光一下就被一处宅子吸引住了。
而桥头也是几乎同时停在宅子前,心虚地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嘴里的话也没了。
这座宅子也不算特别,但在一众满是泥土的平房却很突出。
他们走了这么久,梁景湛难得见到了门前挂着门匾的宅子。
宅子门口立着两个金色老虎石墩,石墩上的老虎眼珠子以金线描摹雕刻,金色的眼睛长在狰狞的面上,透着凶猛的意味。
再抬头望上看,大宅的门匾上书着两个金灿灿的字,宁府。
“这是……”梁景湛望着紧闭的大门。
一路上还说个不停的桥头噤了声,他望着宁府门口高高的台阶,语气不太自然地道:“殿下,这一家,臣可说不得。”
“什么叫说不得?”梁景湛侧头望他,又看了眼面前高高的宅子,“看这门楣,也该是个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所以这就是说不得了?
桥头的眼睛暗暗挤成了一条细线,却三缄其口。
梁景湛不知他又想耍什么小心思,但桥头明显是故意吊他胃口,让他继续问下去。
梁景湛打算顺了他的意,也就站在宅子门口不走了:“我让你说,出了事我担着。”
桥头这才“放心大胆”地说了:“宁府啊,在咱们喻越,颇有名望,喻越人可以不听臣的话,但宁老爷的话,没人敢不听。”
梁景湛手指摸着下颌:“这宁老爷,是什么来头?”
“来头嘛,可不小。”桥头弓着腰,眼睛只能触及到梁景湛的石青色衣摆,“喻越这地方原本是哪块的地,不必臣说,殿下自能知道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