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信真是及时雨,令琴姨娘稍稍开心了些,至少不用她头疼如何告诉他们她安排不了这丫鬟的位置了。当即回了信,说无妨。还赠了他们几两银子,这样一来还能得个美名。
信是谢放替她拿出去交给马夫去送的,回来时他特意去了厨房,想去找阿卯。
阿卯手上的伤还未完全好,可她想快些去做活,好做他的“眼睛”,所以又跑去放火烧柴了。方才他看了她好几次,她都将手藏得好好的,连看见的机会也不给他。
他知道韩有焕只要确认新丫鬟没有问题就会让她进府,但他不能让小姑娘顺利进来。于是让阿卯去给那小姑娘的眼皮子下了点药,如此一来,她的双眼看起来就像是有眼疾。
药效一过,眼也不痒了,丝毫证据都不会留下。加之在阿卯的可怕描述下,那小姑娘多半会知难而退。
事情进展顺利,他便立刻过来看阿卯,他不知道她是对那丫鬟用了什么法子,让她眼里充满不安。阿卯办事他信得过,但他也担心她手上的伤。
他从院子里出来的时候,倒是先迎面碰见了韩光。
韩光这两日似乎消瘦了许多,谢放以为他是因为韩老爷走了后太过操劳,只不过韩光年轻又盛气,之前就不曾见他这么没有精神气。他顿了步子,向他问安。
韩光抬了抬眉眼,看见是谢放,说道:“你来寻我姨娘禀报内宅的事?”
谢放说道:“琴姨娘属意娘家一个小姑娘,想让她进府做丫鬟,谁想二老爷不愿意,我便过来说说,琴姨娘通情达理,此事就作罢了。”
提到这个,韩光才道:“说起来我有一事不明,大房和二房虽然看似没有分家,但实际已分,为什么我爹出门,却要将事情交给我二叔?难道我和我姨娘,还不足以担起这重任?可二叔是什么样的人,我爹不会不知道的。”
谢放默然片刻,说道:“二少爷不明白?只能说明,老爷更信任他这个弟弟,而不是您和琴姨娘,至于缘故……谢放不好说得太清楚。”
“你是说,我爹防着我和我姨娘?”韩光顿时生气,他受不得这种猜忌,他一心一意为了这个家操心,谁想却换来这种猜疑,“他为何要防着我们,我是他的儿子,也算得上是韩府未来的继承人。”
谢放轻轻摇头:“老爷如今并不算年老,他有足够的时日来等。”
韩光一愣:“等什么?”
谢放略有迟疑,说道:“老爷的儿子,不是只有您一个。说不定,等到以后,大少爷突然不傻了。说不定,等到以后,成儿少爷比您更适合继承家业。”
韩光还没有想过这一点,只知道他多努力一分,他们母子就能更安心一分。但他绝对没有想过父亲还会有这种打算,仔细想来,这大概就能解释为什么他爹要将大宅的事交给他的二叔,而不是他和他的生母了。
近日因柳莺一事,他已经足够心烦、焦躁,如今突然明白了生父对他的防备,自小就过得顺风顺水的韩光,心底已生出一股悲凉来。他晃了晃身体,神情怔然,不愿相信这个结论。
谢放对韩光,并不痛恨,只是韩光于他而言,是很重要的棋子,所以不得不利用。
他没有再说什么刺人的话,跟他告辞,便离开了院子。
路上他也在想这个问题,就算韩有功再多疑,但是比较二老爷,韩光实在是可靠太多,为什么他非要用大笔大笔的钱养着韩有功,而不是交给更为让亲爹放心的儿子?
莫非他另有动作,那又会是什么?
谢放见到阿卯时,她又将手藏在袖子里,不让人瞧。他俯身去捉她的手腕,将她的袖子撩起,灼伤的手上了药暂时缠上白纱布,等药渗入,就不好再包裹着了,否则不易好,还易烂。可这会她又缠了起来,还有浓郁药膏的气味。
他朝她弯身,在她发上轻闻,发上沾染着药房特有的药香,说明她刚从宋大夫那出来。
阿卯被他看得心虚,抬头笑笑:“怎么,半日不见如隔三秋,要走这么近。”
谢放没理会这掩饰的话,声音微沉:“回去休息,手没好之前,不许去做活。”
阿卯默了默:“管家,我是你的眼睛。”比起谢放来,她看到的东西更多,听到的也更多,整日在房里养病,她更心神不宁,“我答应你,不做重活,有你护着呢,厨子们也不敢说我。”
这话听着无赖,谢放瞧着她的手,许久无话。这一沉默,阿卯也怕了,她解释道:“这点伤不算什么。”
谢放还是不说话。
阿卯忽然明白过来,谢放不是不需要她这对眼睛,而是不想她带病做这种事,比起一双眼睛,他是更希望她能安好。
她往前倾去,埋首在他胸膛上,低声:“我要跟你告假,歇到伤好。”
谢放伸手抱住她,低低应了一声“好”,他又道:“来年初夏,我们离开这。”
阿卯微顿,后日便是初一,便是来年,也就是说,三个月后,就要结束在韩家的一切?
但愿一切顺利。
韩老爷让人捎来口信,说明日傍晚回来,刚好就是吃团年饭的时辰。
琴姨娘和韩光收到这口信并没有多大的欢喜,琴姨娘更是说道:“何必急着回来,反正你爹也不怕他的亲弟弟将家产败光。”
韩光说道:“二叔买了不少名贵的鸟儿,养在院子里,早上那鸟叫声都传到我们这院子来了。”
“可不是么,一只鸟能抵得过我们娘俩一个月的月钱了。”琴姨娘摇摇头,见他还没有换上在家的便服,问道,“可还要出门?”
“嗯,宜州来了个富商,想寻我们横州的商人做茶叶生意,许是来头大,所以其他叔叔伯伯都想吃这一口饼。”韩光说道,“我寻思着,我们不是和秦老爷合作了几座茶山么,看看是否能谈成,买卖或许不算大,但至少也算开个好头,不要让爹看轻。”
琴姨娘目露欣慰,又觉心疼儿子,这样努力,却不得他的父亲信任,叹道:“委屈你了,你爹真是……太不是东西。”
对自己的亲爹,韩光也不好说什么。他看看时辰,起身说道:“我得出门了。”
“去吧,外头下大雪,你小心些,办完事就回来。”琴姨娘想着此行肯定没有问题,毕竟韩家就是个好招牌,除非那富商是傻的,不跟富商合作,要跟小鱼小虾凑一块。
她这边刚安心了没半个时辰,就见儿子回来了,她意外道:“这么快就谈妥当了?”
韩光顿了顿,终究没忍住,气道:“那人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见了我倒是客气,可一听我是韩家人,脸色就变了,说不谈了,让我回去。我稀里糊涂地被赶出来,也不甘心,就贿赂了他身边的小厮,小厮告诉我,他们老爷听说现在韩家是二老爷当家,我做不了主,而且二叔败家,所以暂时不愿跟韩家谈生意。”
琴姨娘听见又是韩有焕搅和的,简直是新仇加旧恨,语气气恼:“你瞧瞧,外头的人都知道你二叔是个窝囊废,败家子,偏你爹还将他当个宝贝,连亲儿子都不要了。”
“姨娘。”韩光紧握拳头,不愿再被动挨打,“爹说回来团年,年后估摸还要外出休养,这家不能让二叔来管了。”
琴姨娘猜出儿子的意思,这是要她跟他一起联手将韩有焕拉下马,省得他再闹事。
儿子于他不满,琴姨娘也不满他,听见儿子的说法,她的目光也随之一沉,说道:“好。”
☆、第六十六章
大年三十, 将至傍晚,韩老爷才回来。
走了几日,他的气色并没有比之前好多少, 甚至比走的时候更显疲惫。他这回相信, 没有人给他下毒,是他得病了。
他在山庄休养的时候也叫了不少大夫来瞧, 可没有一个知道他得了什么病。不知道是什么病,反而更可怕。
回到家中, 是琴姨娘和柳莺接的他, 问及他要去哪个院子休息时, 韩老爷浑浊的眼睛看看大门,说道:“都不必伺候了。”
言下之意,就是他要去大夫人房里。
他不来自己房里, 琴姨娘和柳莺都无所谓,就一块送他去了夫人在的院子里,便走了。
院子少人来,韩夫人不怎么出门, 下人也不必做什么事,只是伺候妻的下人不能比妾少,所以下人不见少, 就更无事可做了。
下人迎了韩老爷到房门口,禀了声“夫人,老爷回来了”,就推开门, 又悄声道:“夫人不让我们进去,老爷您可要我们跟进去?”
韩老爷想了想,说道:“不必了。”
他总觉得自己似乎是要死了,否则怎么会久病不好,既不是病,又没有被下毒,那只怕是……
屋里依旧是香气萦绕,有夫妻两人最爱的沉香,还多了香火气息。木鱼被缓慢而有规律地敲着,咚咚咚……沉闷的声音在屋里回响,门窗紧闭,整个房间都昏沉晦暗,连人脸都要看不清了。
他走到跪在蒲团上敲木鱼的妻子身旁,看着供奉的佛祖金身,说道:“我大概,是快要死了。”
韩夫人像没有听见,仍在敲打木鱼。韩老爷并不在意妻子没理会自己,又道:“不是病,也没有中毒,这约莫是……”
“报应。”韩夫人突然开腔,又重重重复道,“报应。”
韩老爷一个冷战,觉得这屋里更是阴森恐怖,脑子里全是邵家人的脸。他禁不住哆嗦,慌忙跪在佛祖面前:“我会捐出大半家产造福乡里,求佛祖饶了我吧。”
韩夫人的脸色始终没有什么变化,平淡而近乎冷漠。削瘦的面庞从侧面看起来,眼睛几乎凹陷不见,韩老爷乍一看,觉得十分恐怖。他立刻站起身,不愿在这屋里多待。
出了门,迎面就扑来一阵寒风,冷得他哆嗦,不由拥紧棉袄,在门口站了好一会,才想起要去哪。
方才的屋里香味浓郁得呛人,柳莺屋里也有香气,但是清香,闻起来舒服多了。可当他看见柳莺身着华服,周身明艳绸缎,心下不由一沉。
柳莺素来会看人,见他脸色阴沉,就知道要小心说话了。她微微笑着上前迎他:“老爷终于回来了,成儿总念着您,我说您外出做生意了,他便问我,是不是又跟以前一样,要走上好几个月,闹得不行。”
韩老爷挤出一丝笑,又将她全身看了一遍:“我不在家,你还穿得这样好看。”
——这是给谁看呢?
柳莺心中已觉侮辱,可仍说道:“今日老爷归来,特地挑了身亮眼的,怕老爷见我穿得暗淡,嫌弃。毕竟我年纪也不算小,怕人老珠黄,被嫌弃呢。”
韩老爷这才不说什么。
柳莺搀扶着他时,明显感觉到他身体下沉,扶着时要费不少力气。她看看他的脸色,周身一股子命不久矣的气息。她的心也跟着沉落,从情分上来讲,她感激他替她赎身,从亲情来讲,他是她儿子的生父,所以见他这个模样,她于心不忍,温声问道:“老爷去了山庄后,可有继续找大夫?”
“找了,都是不中用的。”韩老爷认定自己是遭报应了,也没太过指责那些大夫,“我想捐些银子,给百姓造桥铺路用,你知不知道哪里需要这些?”
柳莺想了想说道:“造桥的话,那平凉坡倒是需要,老桥走不得人了;还有望南山那,怕是初春大雨就要淹没道路,也是架座高桥的。”
她一一说着,说了四五处给他听。韩老爷默然听着,听完了才淡声说道:“看来你足不出户,也知天下。”
柳莺猛然回神,这才知道他问话是假,套话是真。她神情已僵,觉得他不可理喻,这是非要给她扣个不安分的帽子,他才甘心了?
韩老爷病得太久,性子更加乖戾,继续说道:“我知道琴姨娘跟你情同姐妹,就算我归西,你也不会被亏待。”
“老爷说的是什么胡话。”柳莺说道,“老爷定会长命百岁的。”
韩老爷立刻笑了起来,这一声一声断断续续的低笑声,让柳莺寒毛竖起,对他生畏。果然,韩老爷盯着她说道:“你看我,像是能长命百岁的人吗?你们都巴不得我死对吧,这就是报应啊……老天对我的报应……”
柳莺心中愈发惊怕,他这是疯了吧。
她心神不定,忽然看见他又盯看自己,盯得她一惊。却见他笑了笑,说道:“成儿睡得沉,我就不见他了,你也好好歇着吧。”
他就这么要走了,让柳莺颇为意外。但他这一走,她还轻松了些。
如今的韩有功,似乎疯魔了,而且疯魔得可怕。
韩老爷不愿留在妻子房中,在柳莺那见她花枝招展又不痛快,想来,唯有去琴姨娘房里。
琴姨娘没想到他会来,见他进来,忙让下人多添了点炭火,嘘寒问暖。
她不似韩夫人那样阴冷,也没有柳莺那种娇媚,看着端庄本分,也不聒噪,韩老爷觉得此处待得舒服,还和她多说了两句话。
琴姨娘见他神情愉悦,便道:“老爷不在家的这些日子,二弟他当家似乎当上瘾了。”
“哦?”
琴姨娘叹道:“去了好几次库房,拿了许多钱财,也不做正事,而是拿钱去买鸟。那鸟他又不好好照顾,听腻了就扔在一旁,将鸟活活饿死,那饿死的,实际上是老爷辛苦赚来的钱。”
韩老爷倒没窝火,淡淡问道:“你心疼?”
“是,心疼。”琴姨娘又道,“这是老爷赚的钱啊。”
韩老爷本不想管,但最后还是问道:“取了多少银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