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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陛下。”尹婕妤又行礼,而后起身,忽然笑道:“尹盛兰不惧北燕宿敌,只有满心斗志!”
    军中吹起筚篥,清亮的乐声萦绕三军,在鼓声的送行中,尹婕妤向萧怀瑾行辞别礼,一跃上马。
    北燕南下是分了东西两路,赫连雄挂帅。如今怀庆侯带领主军攻打北燕主营,赫连嫣在他的战略里,并不是要紧的一环,所以怀庆侯才放心交给了尹婕妤。
    尹盛兰知道,却没有抱怨不满。人们总要花很久才能打消一些偏见,她该做的只是坚守每个战场。
    阜城县和扶柳县之间,是一片平原,一头为晋国所辖,另一头之前被北燕所据。尹盛兰从阜城县出城,于北燕对峙的前锋人马中,遥遥看到了赫连嫣的影子。
    她们曾经在马球场上争吵、斗殴,打群架打得不可开交,而今想起来,竟有些简单的可笑。
    尹婕妤想起了怀庆侯手下的副将曾谈及赫连嫣,给予的评价——是北燕很了不得的女将,除了性子有时莽撞了些,擅长骑射,臂力极大,马上刀剑功夫刚猛,无论在北燕还是晋国,都是以一挑多的人物。
    如今她们虽隔得遥远,却又仿佛在打量凝视对方。
    第一百六十八章
    广袤的平原上方, 空旷却又窒息。
    虽是故人相见,然而沙场交锋,没有任何旧交可言——在北燕军中笳管嘹亮吹响的一刻, 晋军中战鼓雷雷,震荡旷野, 回声不绝!
    两军穿插直入对方阵列, 如长枪刺刀血战激烈。尹婕妤在主阵后方, 掌控着战局, 斥候不断往返喊前线军情, 她的眉宇间也越发凝重。
    虽然曾在马球场上与赫连嫣打得难看,但此刻她要承认, 赫连嫣实在不愧为赫连家族的女儿, 即便在北燕一众精锐武将中, 也称得上后起之秀。
    信都与扶柳交界之地, 虽非主战场, 可赫连嫣却拿出了精锐之兵的气势,将这近万人的军阵操练配合得天衣无缝。可见她虽性子急莽,却也有心细之举, 并不是逞个人之勇的蛮将。这样胆大心细的人, 尤其难对付。
    ——可惜了。
    战场局势时刻急迫, 尹盛兰没有心思去想这份惋惜是出于什么心情。
    她挥臂做出了个三个大手势, 副将在一旁见状,赶紧向后方传令,军鼓重新击令, 前方变换军阵,如潮水般退往两侧夹击合围。
    在这片变动中,尹婕妤驱马而出,她身后的中军犹如尖刃,猛插敌军中心!
    ……要是刘婕妤、方婕妤她们在就好了。
    骑在马上,风沙扑面、视野颠簸,尹盛兰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来。
    她们小时候一起赛过马、一起蹴过鞠、一起习武射箭、一起赏春游园。
    一起与国子学那群纨绔小子们打群架。几个姑娘家靠着眼神交流,配合默契,打得人家府邸上门来问罪。
    可从什么时候起,总觉得见面笑一笑,都好似隔着一层雾障,好似生了隔阂?
    兴许是随着年龄渐大,加笄行礼,嫁入宫中与皇帝为妾吧。哪怕曾经交情再好,对面相见,心中装着荣宠、背负命途,也总有些说不出的怅惘了。
    不知该怎么穿透那层雾障,像小时候那般,可以心无芥蒂地手牵手。
    可像今日今时的战场,在最接近生死、最激烈交持的时候,下意识地就会怀念曾经并肩为友的同伴。
    怀念她们带来的,抵背的信任、踏实的安全感。
    如果刘婕妤在,她会杀进杀出,扰乱北燕阵法步调;如果方婕妤在,她会稳重配合,拖住赫连嫣以便合围……
    “下一次。”
    尹盛兰默默对自己说。
    ——只要这次赢了,赢给天下人看,日后刘婕妤、方婕妤她们就有机会……像小时候那样,她们一道并肩而战!
    她攥紧缰绳。这一仗不仅是为三哥和将士们赢,不仅是为晋国和中原百姓赢,也是为了刘婕妤、方婕妤她们,为宫中的姊妹们,为天下有志的女子们!她必须要赢!
    晋军轻骑兵忽然合围两路,如水流分渠,后方重骑兵压阵,旌旗在风中招摇。
    北燕军中,赫连嫣远眺,指挥着右军变阵。她已经意识到,这是晋军善用的阵法——但尹盛兰经过了判断,没有在初交兵时就摆阵,而是考虑了士气、天色、战场时间、耐性和耗损等,在观察了两军许久后,才谨慎做出了这样的应对。
    远远的,她笑了下,向尹盛兰比了个拇指的手势。
    她从不吝于夸赞敌人,因为,任凭他们再强大,她也不惧!
    ——可惜了。
    她们同时想。
    要是没有战争,要是她们都只是仗剑游历的普通人,也许可以花间一壶酒,笑谈天下事,做个倾盖如故的朋友,酒逢知己,纵然痛饮千杯又何妨?
    赫连嫣熟用一切枪戟弓矛,她本不必冲锋在前,此刻却驱马上前,亲自带头冲杀。她长刀挥出大开大合,一路杀气凌厉,将晋军纷纷斩落于马下,以振北燕士气军心。
    她认真起来了。与之前的所有认真都不同,这是发自内心对敌军将领的敬重,所以更要全力以赴,才对得起这场胜负之战!
    她的背影像是屹立坚挺的丰碑,为北燕军队壮起了信念。他们高声喊杀,冲入晋军阵中。马蹄下黄沙飞扬,尘土四溅,每一刻都是生与死的一瞬。
    两军不断变换阵型,尹婕妤和赫连嫣几次交手,各有胜负。二人也无暇恋战,因时刻要调度军阵。周围士兵不断前仆后踣,刀剑铮鸣声在她们耳边交织成乱世之曲。
    隔着四周人马,隔着血雾尘沙,她们从对方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冷酷、坚硬,带着必杀和必守的信念,绝不退缩一步。
    长枪从左前方斜刺而来,尹盛兰抓住那个北燕骑兵的枪头,反手将他捣落下马,长枪在她手中转了个弧,被紧紧握住。她枪戟并用,快如影光,招招俱是杀伐气势,迫得赫连嫣一时进退不能,竟难以招架。
    长枪横扫过来,赫连嫣仰身贴住马背,直起身时,尹盛兰正骑马交错两步,反手又是一戟袭来!赫连嫣歪过身子,闪避她这凌厉的一击。
    然而这一击太急、太厉,赫连嫣的马也正在同尹盛兰的马互相踩踏,颠簸跳跃,赫连嫣的腿未能收住力,受不下尹婕妤这一击,竟被甩了下去!
    她的副将眼疾手快,想要将她带上马。尹婕妤身边的骑护见状,大好时机岂能放过,拼了命催马冲上前,马蹄高高扬起,对着赫连嫣踏下去!
    他冲得太快太急,没能收住势,被北燕人砍下马。赫连嫣已被甩下马,还未来得及起身,横空只见一道巨大黑影压下!
    晋军的马蹄,在下一刻,踩破了她的腹腔。
    尹婕妤说不清自己那时是什么心情。下意识想拉她一把,可动作比思绪还快,当回过神时,双手长枪刺下、长戟横档八方来袭,她抵住北燕的乱刀,一枪刺穿了赫连嫣。
    血顺着银色的枪头汩汩成流,赫连嫣还保持着双手撑地欲起身的姿势,望着马上的尹盛兰,头发被骑兵来去的风带乱。
    四周的乱曲仿佛于一瞬间消失,尹婕妤与她对视——那一刻,心头竟浮起了奇异的滋味,无比复杂。
    似是有难过,有痛惜,却又松了一口气。
    万里长风,在旷野上久久呼啸。
    冀州的春天总是伴随着漫天沙尘,铺天盖地,可以埋葬一切残垣。
    阜城和扶柳的这场仗打了一整日,从上午持续到了黄昏。终于,当随着敌军击鼓退兵,洪流褪去后,地面上横七竖八地插着旌旗,耷拉着在风中偶尔飘荡。
    残阳如血,远目望去,晋军和北燕军的人马尸体铺了一地,间或有人躺在地上呻吟,军中大夫则在此起彼伏的痛呼中翻拣伤员。
    战事已经结束了,沙尘之下,远远可见晋军在打扫战场。
    战场上总是瞬息万变,赫连嫣意外战死后,北燕几名副将支撑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决定放弃扶柳郊外,退守后方。
    北燕急退,晋军并未追击,因为也已是疲兵。
    尹婕妤感到一阵脱力,她背上两处伤口,箭筒里的箭都射空了,拇指拉弓弦拉得虎口挣裂。她双臂几乎酸软,想躺在地上,闭上眼睛睡一觉。
    窝在宫里太久没活动筋骨,今天打了整天的仗,竟觉全身散了架一样。
    夕阳的红晖在天际拉出一道金霞,落日熔金,暮色霭霭。
    尹婕妤挣扎着用长枪撑住,靠在马身上。
    士兵想清理战场,她的副将上前,一改先前对她的不以为意,恭敬问她:“娘……呃,将军,敌军的首将,该如何处?”
    他指着地上的赫连嫣,由于是坠马,身上沾了许多泥土和血迹,如今,这血迹污渍遮盖了本来面目。
    交战两国的武将多是有仇的熟人,像赫连家与尹家,就有着世仇。赫连家有尹家的人命,现在尹盛兰也算为尹家复仇了。副将建议道:“将军不妨也将她头颅砍下,做个酒器,为尹将军报仇,也震慑震慑他们北燕人,让他们不敢再狂妄!”
    如此,将何等快哉人心!
    尹盛兰没有看他,问道:“你觉得这样心中才痛快,北燕人也会畏于我军威名吗?”
    副将咬牙道:“末将恨不得将北燕人啖其肉喝其血!北燕人目中无我,狂妄自大,数次犯我边境,血债就该血偿!”
    尹盛兰点点头,却并没有如此吩咐。
    两个士兵将赫连嫣抬过来,尹婕妤垂目看她,忆起了前年北燕马球队送的礼物。其实是为了将头盖骨送回来,但北燕人送东西去尹将军府,无疑是很敏感之事,只能假借马球队的名义送进宫,名正言顺还给了尹婕妤。
    赫连嫣。
    她心中记下了这个名字。虽然她们交情并不好,要么是对骂斗殴,要么是你死我活。但她总觉得,对方也是存了点惺惺相惜。
    她走上前,却伸出手,在周围人惊愕的目光下,放在了赫连嫣的头发上。
    她替对方整理仪容。
    头发已经散乱了,沾了泥尘,她将头发整理梳齐。
    又用帕子沾了水,擦干净脸上的泥土和血迹。
    她身后还有一众将士,目睹她做这一切。副将急道:“大人……”
    “她毕竟是我们的敌人,堂堂正正而战,力战到最后一刻,当得起这个尊重。”
    尹婕妤的声音不大,却有不少人都听见了。将士们复杂地等待,尹婕妤沉声道:“以军礼相送。”
    赫连嫣的尸体被覆上了一层白布。军中吹起筚篥,击鼓长鸣,再往前方是北燕暂时退居的扶柳县,他们撤兵时太过仓促,乱军中未能寻到赫连嫣,如今晋军算是讲道义,将他们将领的尸体完整送回。
    副将远远眺望着,心情很复杂。从古至今,能在战后心平气和、给予敌首尸体以礼遇的人,好像没有几个。乱世中谁讲究这些道义?更何况这赫连家同尹家结了仇。
    他不知道自己跟从的是一个怎样的将领,是妇人之仁,还是霁月光风?
    做完这一切,尹婕妤下令将北燕士兵的尸体就地掩埋,军中早已派人回阜城,将胜讯传报天子。
    她骑在马上,看着士兵们挖出一个个巨大葬坑,当年的晋军也是这样被埋葬,像遥远的宿世轮回。而三哥亦长眠于此,他和将士们的血浸透了这片北疆的广袤大地。
    她仿佛听到,在遥远的西北,那天际尽头,似乎有人在唱张女从军行歌谣,也兴许是幻听了。却跟着低声哼唱起来:用刀就用最利的刀啊,要骑就骑最烈的马!
    她此刻就在用最利的刀,骑着最烈的马,争一口心中的铮铮之气呢。
    ——三哥你看,你的妹妹已经长大,替你了却了遗憾,收复了疆土。你也不用担心她受气了。咱尹家的女儿,不受欺负!
    战报从阜城县八百里加急,传到天子账前不过半天功夫。这一番鏖战,尹婕妤胜得不易。
    萧怀瑾翻着死伤军报,再摊开舆图,目光在其上一寸寸丈量,心潮澎湃间,没来由的,忽然想起了白婉仪。
    想起她为他织就的,英雄荣归的美梦,最终被打破,窥见的血淋淋的现实。
    想起她唱的乐府辞。那全曲是怎么唱的来着?——
    张家有好女,年岁十七余,家中无兄弟,常替父劳营。
    一朝军令来,天家有远征,老父腿有疾,对令泣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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